这时真真切切地看去,连暮声远不如想象中那样纹丝不乱。正相反,他身上的衣衫都湿透了,眉目亦被洗濯出幽幽的冷黑,整个人如空心木一般,枝干挺拔之中,透出望不见底的疲乏。 说来也可笑,他与连暮声仅仅一墙之隔,却皆已是世间无名之鬼。 “先生,先生!”卖花童子道,“你我也不知道你要来寻谁,这一枝杏花您收下吧,访亲问友都能用上,算我答谢你帮忙拾篮子!” 连暮声一怔,道:“多谢。” 童子拣了一支最浑全的递给他,转身便道别了,连暮声默立凝视片刻,将这支杏花佩在了门上。 这呆子还不走! 也正是在这一瞬间,梅洲君忽而听到了一声鸡啼,仿佛隔着数道巷子。紧接着是 船舱之中,犹自笼罩着破晓前深黑的寒气。舱底亦不平静,不知多少仓皇暗流推拥向渔灯笼罩处,浊厚到了照不透的地步,像是卷刃的厚铁,锻着丝丝鸽血红。 风雨如晦,谁能幸免? 也正因如此,梅洲君听出了一股冷定如铁的自负,这话和连暮声平素表露出来的气质迥异,绵里藏针般一闪。 梅洲君挑眉道:“这样狂妄,不像你连公子会说的话。” 连暮声轻轻笑了一声,道:“狂妄?一点贪求罢了,听闻与时局抗衡者,皆已死尽。” “常有人说,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我倒记起一番和蚍蜉有关的争论,”连暮声道,“曾有人为蚍蜉指一条生路,说是秋意如刀,草木摇落,与其霜冻而死,不如撼树求活。又有一人驳之,不可,大树倒则天下倾,枯木未必能逢春,且去遮风避雨。你说,该如何了结,如何决断?” “你不是在问我,”梅洲君道,“你连大少爷观一叶而知天下秋,心中早已有了决断。事已至此,怎么反倒犹疑起来?” 连暮声仿佛被他问住了,半晌叹道:“天下之秋啊顺势而为容易,骗过自己的心却太难,有一瞬间骗不过,便想不自量力。” “如何不自量力?” “我明知世间风雨不可停,朝生暮死不可知,你我如舟行水上,明日亦不知何所往,但在此时、此刻——我别无所求,只求做一分钟梦。” 梅洲君笑道:“你喜欢做梦?我还以为你生平不敢合眼,闭目亦掐分数秒,唯恐略失分寸。” “偶尔。” “一分钟太长,我不喜欢做梦,”梅洲君道,“我听人说过,枕戈待旦时,切忌做梦,一旦弄假成真,便会死在今夜。” “我知道。但凡是人,便会不惜代价之事。” “聪明如你?” “驽钝如我。” 连暮声低声道,取下眼镜,以拇指按折眼镜腿,插回衬衣袋中。他额发亦为舱中冷风所掠动,数不清羽翮翩翩的乱影。这个动作仿佛预示着单刀直入的进攻,他面上的冷静自持一旦崩解,眼睛里的一切便格外近切,直直地抵在梅洲君面上。 ——揉碎了,摊开了,给你看。 这种来源于目光深处的倾诉与抚摸无异,它们静静地包裹着梅洲君,以一种熟悉的,渴求到令人肝胆俱颤的力度,由额心流淌至颌面。 失去了眼镜的阻隔,梅洲君方才捕捉到了那眉心一道克制的折痕。他心中一跳,忽而明白了这一分钟粘稠的质地由何而来——连暮声正在把某些熨在身上的,极度压抑的东西,一丝丝抽离出来,萦绕在他身上。 这种心灵冥合的尝试是如此矛盾而徒劳,梅洲君几度从他的目光中读出了牙关发酸的意味,仿佛如山重压下,一缕不能自抑的真心。 一生只此一瞬,忘了今夕何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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