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他大哥由副官带着,专注于练枪,年纪虽小,毅力已胜于成人,动辄花上大半天工夫,谁也劝不动他,这才躲过那一碗催命的甜汤。副官接到急电,带他大哥飞赴府中时,房里进出的除了殓尸的叔伯,便是各路名医。 陆雪衾立在榻边,听母亲和姐姐辗转哀嚎了小半个钟头,先后气绝,生老病死,可谓一夕尝遍。 当时挑大梁料理后事的,除了他大哥这位长公子,就是几位叔伯。这样一桩令人目眦尽裂的惨事偏偏就压在一伙亡命徒头上,几人激愤难言,当场拍板,要通电全国,搜捕常氏,讨伐其靠山,为这一桩血案索命。此举的后果可想而知,陆督军身死,多方势力顿失掣肘,又有这一番煽动,沅江一带只怕是草莽聚啸,戾气滔天。 也正是在拟定通电内容的时候,他们才勉强压制住戾气,问了一问陆雪衾的意见。这一位长公子虽然年幼,但却是他们的少主,长成之后,必将秉承督军未竟之志的,在大事上总要象征性地出面首肯的。 但谁也没有想到,这一份慷慨激昂的电报,竟然被陆雪衾否决了。 陆雪衾一言不发,提笔划去了遇刺二字,改作了病逝。 在这件事情上,真将他当作孩子便也罢了,他既然落了笔,就没人能够违背他的意思。 这意味着他的回演义一般传出去了,什么女中的一名学生在典礼中途,撞见形迹可疑之人,密谋间屡屡提及匪首雪衣人,回去后仅和同伴学舌半句,便引来了乱枪扫射云云。 类似这般的鬼话在往后的交锋中,屡屡见报,越传越是骇人听闻。到了力行社风头最盛时,雪衣人三个字更是成了一时禁忌。 年轻人虽声称自己是蓉城人士,对此有所耳闻,但口中说出的话却毫无顾忌,仿佛原封不动地从报上拓下来的,陆白珩对他脱口而出的“匪首”耿耿于怀,后来一问之下,他果然不是亲历者。 年轻人对此并没有掩饰的意思,只道自己那段时间并不在蓉城,是从家书上得知的,当时他的父亲和妹妹亦参加了升学典礼,受了些轻伤。 他这人说话时很有些掩饰情绪的本事,陆白珩被他冷静的陈述所迷惑,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如今看来,那团疑云却更深重了。 有这样的过节在,先前不清楚底细时也就罢了,事到如今,他真的甘心将这一伙他眼中的煞神放进蓉城么?在力行社眼皮底下勾结匪类,一旦败露,不死也要脱上一层皮,他真的肯冒这样的风险么? 这家伙估计是被大哥盯得紧了,心知无力抗衡,这才在刺杀前来了这么一出。听说戏子里确实也有卖屁股的,他先用怀柔的手段使大哥放松警惕,末了临阵倒戈,将他们的行踪捅出去,确是一石二鸟的妙计。 陆白珩越是琢磨,就越觉得此事大有可能,这一番交易,像是隔着四面透风的窗户纸,谁也看不清对方的面孔,仅能听到刀戟般的风声。 他这点儿疑虑在刺杀当夜,差点就得到了印证。 他意识到年轻人失踪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刺杀进行得异常顺利,龙川寿夫这种老畜牲,皮囊里包着的也不过是骨肉血。利器推进时,那一瞬间暴起反扑的肌肉群死攥住刀尖,仿佛在无声地讨饶。 陆白珩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发声的机会,干脆利落地截断了气管,伤口堪称隐蔽,仿佛龙川寿夫只是在和伶人纠缠时,有一瞬间的张口结舌。 他甚至能够抢在血泉喷涌前,一脚将龙川寿夫踹向台前。 ——哐当! 这之后本是一场堪称惊心动魄的追逐,但他的回忆短暂地中断了一瞬,当先晃过的反而是戏台上的情形。 人在忆及前尘往事时,当时所谓的冥冥之中,便带上了命该如此的味道。 他过去没听过三岔口,可见唱的哪一出,哪一折,都有定数。这一出戏妙就妙在见面不识,一生一丑,一庄一谐,仅凭耳闻鼻嗅,在黑暗中来回试探。一种无形的磁力令他们相向而相背,你进我退,刀来剑往,仿佛一盘越下越快的盲棋。 他一击得手时,年轻人正轻而无声地翻在桌面上,有如一团被风扑起的绒球,脂粉底下的一双眼睛清亮而灵活,这是一个象征黑暗中搜寻的动作。他大哥的双目则横盖在上,和对方微散的鬓发有一瞬的交错,仿佛一段出鞘的冷铁。 这两双眼睛并在一处,齐齐望向了他。 ——走! 陆白珩毫不恋战,拧身翻进回廊,直扑侧门而去,数步之后,他听到栏杆在身后成排爆裂的声音,是反应过来的日本兵开始持枪追击。 这回廊仅仅是用来观赏游玩的,木质轻薄,根本起不到掩护的作用,但陆白珩丝毫没有回头的打算。下一秒,陆雪衾留下的后手便分毫不差地运作起来,那扇画着松树的板墙裹着满屏的烈火,轰然翻倒在座下。成堆的绿茵沉酒应声爆裂开来,火势沿着栏杆飞速蔓延,霎时间在陆白珩背后涌成了黑烟。 火借风势,何其可怖! 陆白珩对他大哥纵火的恶习腹诽一番,自然是片刻不敢停留。起先还有流弹在黑烟中迸散,渐渐便只听得日本士兵的惨叫声,那声音异常短促尖锐,大概是被烧塌的廊顶砸中了。 他一路上亡命狂奔,抢先手干掉了几个狭路相逢的日本兵,气息激荡中,两扇肺叶几乎扯成了风帆,不知过了多久,走廊尽头的侧门终于隐然在望了。 也正是在这时候,他突然听到了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抗议声,是从门外传来的,其间亦有日本军官的叱责声,只是很快被吞没在这样的浪潮中了。 是蜀人开始围攻使馆了! 陆白珩精神一振,当即抬眼望去,却在看清楚的瞬间忍不住暗骂一声。侧门竟然被一条粗铁锁从外头栓住了,敞了半人宽的一道缝,被几副脊背挤得吱嘎作响。 雨势渐渐下大了,一伙日本军官堵在外头,一手紧抓狼青犬的狗绳,一手持枪,这种做派放在平日里,是很有几分威风的,只是各色横幅源源不断地从街巷间涌出,人潮暴沸间,几乎将他们冲刷得如同孤岛一般,数不清的叱骂声撞破封锁,直劈进偏门里。 “日本人滚出蜀地!” “杀了龙川寿夫!” “杀龙川寿夫!铲平假领馆!” “于理不合,于法无据!” ——喀嚓,喀嚓! 快门声不绝于耳,这种声音棱角坚硬,仿佛是无数铡刀在雨幕中空剪,白光迸射间,人潮的推拥很快转变为了肢体冲突。陆白珩虽看不清这几伙日本人的表情,但却远远注意到了那几根扣在扳机上的砰砰直跳的食指,显然,那点儿烦躁已经到了夺膛而出的边缘,这伙日本人耀武扬威惯了,哪里经得起顶撞,形势一触即发! 只要趁着人群纷争,随手料理掉一个日本兵至于这锁难不成得翻墙? 这倒也容易 陆白珩心知脱身的时机不容错过,目光在人头攒动间横扫一圈,刚找到一处隐蔽的突破口,就下意识地皱了一皱眉,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危机感攫住了。 不能出去! 冥冥中有一道声音在他耳中迸溅开来,仿佛余光中够不着的一点儿针芒,刺得他背后突突直跳。 到底哪里不对劲? 暴怒的人群厉声叱骂的日本兵一触即发的局势刀光粼粼的冷雨人群中反常的寂静 不对! 人群之中,掺进了钉子。 在群情激愤中,这些人以一种近乎置身事外的冷静姿态,混迹在人潮中,透过压低的帽檐和湿冷的雨幕,注视着这一座领事馆。 陆白珩刚刚差点将这种寂静当作了突破口,好在深入骨髓的熟悉感及时拉了他一把,如今再仔细看去,这些人经过掩饰后的体态终于暴露无遗。 力行社的阴影,竟然又悄悄渗入了这个雨夜。不,这是意料之中,使馆外发生了这样的纷争,引来的远远不止日本人的援兵,在蜀地的多方势力恐怕都已经闻风而动了。 在这一伙人眼皮底下翻墙暴露身手,简直是上赶着闯进敌营里。 就是这么一分神间,他忽而听得头顶异响,有什么东西裹挟着一团热气成片坍落下来——他猝然抬眼时,已经太迟了,那是一段被烧塌的廊顶! 好在一股强悍的力道从斜侧里拉了他一把,他趔趄一步,这才避开了一整段木椽。即便如此,那炽烫的气流依旧直冲在他面上,令他在霎时间感到一股刀锋迫面般的刺痛,恐怕连眉毛都烧焦了几根。 “大哥!”陆白珩顾不得这许多,急忙道,“外头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周珺呢?” 和计划中不同,陆雪衾竟是孤身赶来同他会合的。 他心里刚掠过一个不太美妙的念头,便听得大哥道:“他已经出去了。” “出去?什么时候?” “刚刚,”陆雪衾道,“我放出去的。” “放了?” 陆白珩叫道,简直为大哥的鬼迷心窍扼腕。这火是由绿茵沉酒助燃的,姓周的想必又扮出了那日床上可怜巴巴的做派,说了些眼睛疼之类的鬼话,这姘头的耳旁风一刮,大哥竟然还真上了套了! 是了,姓周的这样狡猾,岂能察觉不到使馆外的异样,这会儿恐怕早就带着戏班子,跑得没影了。 “放了他倒是跑得快,大哥,外头可有的是力行社的人!” 他大哥不动声色,只是向燃烧的回廊望了一眼,脸上的武生妆面被大火一映,印堂间的高红全然压不过横生的煞气了,整个人都像是生铁铸成的,仅有鬓边的英雄胆在冷雨中刀光一般颤动。 他鬓下的阴影里,似乎蛰伏着什么,陆白珩起初以为是英雄胆的投影,直到那一道越铺越红的血色从大哥鬓角渗出,直坠到肩上。 啪嗒! 大哥受伤了? 陆白珩一愣,忽而意识到自己脸上迟迟没消散的刺痛,拿手背一抹,果然也擦出了数道血痕。 是刚刚那段木椽!迸散的木屑虽不致命,却足以在照面之间擦破皮肤,这样的狼狈,倒是为姓周的一行人做了嫁衣裳。 陆白珩心中说不出的憋闷,既恨姓周的戏子无义,又恨自己大意,这两股彼此较劲的懊恼才在脑中匆匆浮现了一回,守门的日本兵被木椽坠地的巨响惊动,在威吓驱逐人群的同时,分出了一支,向侧门转了过来。 那一条沉甸甸的铁索也跟着在门板间晃荡起来——是了,得来全不费功夫,他们得开锁进来察看! 陆白珩捕捉到了时机,不假思索地往墙边斜侧过去,试图借助余光的死角绞断对方的咽喉,铁锁哐当坠地时,日本军官溅满了泥星子的军靴正踏进了门中。 这是唯一的机会了! 就在陆白珩猱身而出的瞬间,他听到院门之外,传来了一声枪响! 日本人开枪了? 陆白珩心中一惊,还未从这瞬息万变的形势中回过神来,便听得门外的声势几乎千百倍暴沸了起来,那岌岌可危的平衡终于被这一发子弹洞穿,随之而来的,却是轰然倾泻的民愤。那一扇院门最终是被撞开的,人潮裹挟着日本军官,前推后拥地挤进了院中! 也正是在这一瞬间,一件大衣被劈头盖脸丢在了他的身上。 陆白珩猛然把脸挣出来,扭头看去,却见年轻人抓着一件大衣,披在陆雪衾肩上,一举拉拢了,他大哥脸色不变,只是反手抓住了年轻人的手腕。 那夜里发生的事情错综复杂,许多枝节他已经记不清了,古怪的是,他单单记得大哥身上的异响,那情形异常触目惊心,仿佛雪洞的坍塌。 有一股压抑已久的,异常低回的暗流,终于找到了突破口,借由短暂的肢体接触,一下扑到了年轻人身上。 他大哥低头看向年轻人的眼神里,有着河流决口般的高压,那眼神甚至是恐怖的,是一把刀照见另一把刀。 “走!” 陆白珩霎时间反应过来,和那几张渐渐逼近的力行社面孔错身而过,顺着他的指引,汇入了戏班众人之间。这一伙身披大衣,面上带妆的戏子,就如来时一般,步入了巴山夜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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