拎在他背心的那股力气立刻就松了,只听砰的一声响,他那两瓣屁股正砸在了船板上,毁尸灭迹一般火辣辣地烧成了一片,就是有巴掌印,一时半会也翻不出来了。 芳甸道:“谁打你了?明明是你自己摔的。” 这又是梅洲君的惯用伎俩! 梅玉盐呼哧呼哧地喘了一阵粗气,只是这满天的雨水不像家中的佣人,只会冷眼看着他躺在地上撒泼,顺带着越下越急,好一番落井下石,不出片刻,他耳朵鼻孔里都灌饱了雨水。 芳甸抓着栏杆,一步一晃地,却朝船舱越挪越近了。 梅玉盐盯着她的背影,这时候也露了怯,索性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抓住芳甸的小腿,要她拖带着回去。 “你松开!” 又一个浪头打来,小电船猛然一侧,两人齐齐窜了一窜。 芳甸只觉脚下浪头推挤,仿佛数不清的蛮牛高高低低地在角力,独独少了点儿什么动静—— 是…… 她心里念头一闪,也顾不上梅玉盐了,只飞快抹了一把雨水,将手勉强搭作长棚,朝船边望了一眼。只见一道道乱流推拥着船舷,如海蛇般一拥而散,唯独不见那几道磅沛的白波。 始终萦绕在耳畔的突突声,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小电船停在了江心。 那股浸润在鞋袜中的湿气,令她打了个哆嗦,只是这冷意飞快爬上了她的脚踝,越缠越紧。 芳甸骤然低头,水已经没过了脚背。 梅玉盐两只手掌插在水洼里,愕然地抬头看她。那水是拦不断按不住的,汩汩地往甲板上钻。 船漏了! 大雨冲荡在甲板上,两岸山色混溶在水中,江天颠倒,波涛如沸,数步之外,茫茫不辨牛马。 “老爷!雨势太大,不好行船,是不是靠岸避一避?” 管家福平扯着嗓子道,只是声音还没传进舱中,就被大雨活活冲散了。他狠狠搓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心里不由急躁起来。 本来么,坐罗三山这两条小电船,贪的就是个轻快,谁知道点背到这种地步,江上的风雨来得毫无预兆,这样分量的小船转眼间就露了拙了。 他们这一趟出行,运盐不过是幌子,梅老爷那些子家当早就用篷布结结实实捆扎好了,零散的则装进了猪脬的袋子里,就是天上下热油都泼不湿的。只是出门在外么,样子总是要装一装的,他这样的老人尚且知道财不露白的道理,几个年轻人就显得轻浮了——连堆垒的盐袋子都不看一眼,就一窝蜂去帮忙把舵,唯恐船翻了似的。 演都演不到火候! 福平心里大发牢骚,两只脚往雨地里一杵,骂道:“留两个人在舱里,足够了!要这么多人做什么?福宁福如,还不快出来,看看篷布盖结实了没有,一会儿盐都化了,让你们喝西北风去!” “就来——就来!” 福平一咬牙,猛然转过头去,以一种异常的轻捷跳到了驳艇上。那上头横七竖八地堆了不少盐袋子,都拿刷过桐油的篷布盖住了,边角上结结实实压了几块镇舱石。饶是如此,篷布依旧被风吹翻了一边,大雨倾盆而下,转瞬间渗进了裸露的盐袋里,那种下陷溶解的态势正像成群的白蚁一般,越蛀越深,听得人心里一阵阵凉。 福平喝道:“还不快来帮忙搬压舱石!” 福宁从前舱探出半边头来,怪叫一声,又被大雨劈头盖脸打了回去。 “半点用场派不上,福如!福如!” “四哥正帮忙掌舵呢!管事,掌舵要紧!” “就这么点风浪,犯得着一个两个全窝在舱里?还下南洋呢,你们俩当年是在澡堂子里跟的船吧?腾一个出来帮把手!” “人不够!罗管事刚解手去了,被大雨挡住了,没回来!” 福平猛然拧起了两道眉:“这时候去解手?” 他也是梅老爷身边的老人了,一遇着反常便疑心大起,左右顾盼起来,只是眼神刚绕了几匝,就有什么东西从斜刺里窜出来,朝他背后一拍。 一只湿透的手,就如同浇在背心的一阵急雨似的,拍得他不由自主往前滑了一步。 “福平管事,当心!” 正是罗三山的声音。 话音刚落,一股强悍的劲道便钳制住了福平的右臂,轻轻地往上一提。那双异于常人的猿臂这时候才显出厉害,在擒住他的同时,罗三山右肘掖住栏杆,块垒状的肌肉用力一夹,整个人结结实实钉在了风浪中。 福平猛地出了一口粗气,大声道:“罗管事,你们往常出船,也遇上过这样的大雨?” 罗三山道:“这还真说不准,老天爷跟你好的时候,一路上顺风顺水,半点风浪不见,就是要下雨了,也会预先打个招呼,总有些征兆。您也望见了,刚刚日头正毒呢,这么快就翻脸,我也还是头一回见,鬼知道它奶奶的发了什么癫!福平管家,盐袋子没事吧?” “有两袋浸了水,怕是不成了,得把篷布压一压,就是人手不够——” “这个省力。”罗三山道,以一种猿猴般的轻捷攀住栏杆,猛然前跃,抓住篷布角一扯,“福平管事,舱石!” 福平应了一声,弓身钻进雨幕中,抱住了那块舱石,碾着篷布边用力推过去。哪怕隔了一层厚篷布,他依旧能听到舱底生涩的摩擦声,这和风浪只隔一线的触感,让人错觉是在磨刀。 福平忽而道:“罗管事,这舱底的动静不对,是包了铁皮?” 罗三山笑道:“福平管事大多坐的是海船吧?你们的船新式,向来是不吝于用好料子的,我们鄂江一带,从古时候就习惯用铁皮包木船,喏,你仔细去听,里头还隔了一层木板。” 罗三山人既精明强干,说话又一团和气,就是福平这样的眼光都挑不出错来。 这时候头一阵暴雨刚刚过去,雨势转清,由一片滂沱的水气化作成片点线状的雨帘,两岸轮廓隐然在望。开船的福宁福如又是个中好手,将船牢牢把定在风浪之中,似乎有些吃透鄂江的脾气了。 福平抱定最后两块舱石,只觉那冷飕飕的雨水灌饱了每一节脊柱,浑身无处不酸痛,一时间竟有些直不起腰来,心里却是微微一定。只是他这颗心还没落进肚皮里,就见福宁从舱里探出头来,叫道:“罗管事!前头有不少礁石,得你帮忙掌掌眼!” “这就过来,”罗三山长声道,“福平管事,我先行一步,失陪了!” “有你罗管事帮忙掌舵,到底是放心不少,”福平气喘吁吁道,“成,我这就回去同老爷复命。” 这小电船到底比不上梅氏方头阔耳的商船,一场大雨过后,船舱边上也淅淅沥沥下了几注小雨。福平拿汗巾把头上衣上的雨水绞干了,又蹭干净两只鞋,这才把脚探进船舱里。 “老爷,都收拾妥当了。” 梅老爷半晌没有做声。 “老爷?”福平唤道,朝舱里看了一眼。 他来得不巧。梅老爷正仰在椅上,照例吞服几颗葆参益气丸,这一瓶正要见底,只得屈尊拿手指在瓶底敲了一敲,药丸骨碌一声,半天才滚进他梅老板四方巨鼎般的嘴中,被舌头抵住了。那两腮上垂宕的白肉,至此才抖动了一下。 这是一个回味的动作。 是药三分毒,这种药轻易不能下肚,得先用涎水徐徐化开。梅老爷的眼珠也就跟着在眼皮底下游动,仿佛另外一对大毒大补的参丸。 福平屏气凝神,半天才等到骨碌一声,梅老板的喉头异常圆滑地耸动了一下。这药丸总算是落了肚了。 “怎么样?”梅老爷问。 “废了两袋粗的,其余的没什么大碍,姓罗的过来搭手了,只是隔得远,应当看不出什么。这人是一把好手,往后还有作为。” 梅老爷道:“这种事情,还是得避着外人来。” “是,老爷。” 梅老爷道:“还剩下几里水路?有什么异动没有?” “我听罗三山说,等过了前头的乱礁,再开过半里路,就差不多能靠岸转旱道了,”福平奉承道,“老爷,我看这一场大雨也是天公作美,这样的天气,水匪摸不清形势,不敢轻易动手,反倒保了一段平安。” 梅老爷道:“不错,祸福相依,自古以来的道理。” 他撑着椅子,直起身来,朝舱外看了一眼,那雨势果然渐渐收住了,在舱边零星挂起了帘。他那对眼珠就裹在混沌松弛的眼皮底下,半阴半晴地望出去,把袅袅的山色滤过一遍。 这正是十里水路的最狭处,乱石丛生,形同虎口,外来商船往往在此触没,大雨能在这时候收住,不能不说是一种运道。 他体胖气虚,不爱久站,福平听见他喉咙口的气渐渐粗了,当即拖了椅子过来。船上的铁椅颇有分量,椅腿剐蹭在地上时,响声异常空洞,仿佛裹着一层回音似的。 饶是如此,梅老爷一屁股坐下时,那椅子依旧吱地呻吟了一声。 “不成啦,坐久了背脊里一阵阵钻着疼,”梅老爷道,“让福如他们盯紧了,前头的路恐怕还不” 话音未落,福如便在前舱叫了一声:“老爷,不好了,四姨太他们那只船停在江心,正好把道挡死了。咱们越来越近不成,得停船了!” “怎么回事?看清楚了没有?”福平道,“好端端的,怎么停住了?他们掌船的是福清?” “老爷,老爷!不好了,那只船那只船在往下沉!” 梅老爷用力攥了一把扶手,渐渐坐直了。 芳甸她们那条小电船只装模作样地载了几袋盐,照理说轻便了不少,应当早一步靠上码头才是。 只是天公不作美,暴雨过后,电船便僵在了江心,船尾一毫一厘地吃进水里。这种浸没是悄无声息的,但任谁都不能忽视这个事实——船下沉的速度渐渐变快了。 难不成是触了礁了? 这一带正是江心最险处的一支岔道,江面极狭,岸边礁石丛生,难以泊靠,就连江面上也斜出着零零星星几丛乱礁,余下部分隐没在动荡的江水中,显出格外幽暗的深邃来。 乘这船的大多是老弱,哪里见识过这样的险况?方才的一场大雨几乎把她们的神魂都冲荡进了江水里,各自惊叫着往船头挤,仿佛一渔网下去筛出来的鱼,面上的惊慌更是被曝晒出一种鱼肚白般粼粼震颤的质地。 宋妈浑圆的腰膀在这时候就占尽了天时地利了,那大屁股当先轧在船头上,不自知地左右周转了两下,很有些旧时候知县老爷盖印画戳的气派,旁人自然是寸土不得进犯。这老妈子仿佛格外忠心护主,将梅玉盐牢牢掖在肘弯底下,不住拿脏围布擦拭他那满脸的眼泪鼻涕。 “呜呜呜呜哇!宋妈,宋妈,阿爸怎么还不来?” “就快了,就快了,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宋妈连连道,“老爷素来积德行善,应当是有菩萨保佑的,小少爷,你张大眼睛,远远望见船影就叫出来,知不知道?” 梅玉盐被她勒得喘不过气来,猪崽似的呼噜出一长串清鼻涕,哪里还有空档左右张望?宋妈攥紧了这张护身符,浑身汗出如浆,忍不住又在船头扭了一扭屁股。 “对不住了,四太太,”宋妈道,“小少爷怕热,一会儿又哭闹起来,我们得坐得宽敞些” 芳甸紧搂着四姨太的胳膊,娘儿俩勉强靠坐在船边上,湿气就巴着脊梁骨,铁蜈蚣似的一拧三转往上爬。 四姨太面色如土,两只眼睛紧盯船尾。芳甸一连叫了几声妈,她都跟失了魂似的,一声不应。 “这是怎么回事福清!” 梅老爷素来疑心重,留在船上的只福清福寿两个,都是行船的好手,一路上摇旗照应,原本倒也没出什么纰漏,谁知道一场大雨过后,竟然会陷进这样的险地! 芳甸道:“福清,是撞到礁石了么?” “不像啊,我们都是避着礁线的,刚刚一点儿动静也没有,”福清道,“二小姐,你们也不用担心,这会儿天已经放晴了,老爷他们的船马上就能到” 正说话间,他已蹚到船尾,将手伸在积水中,也不知究竟摸到了什么,竟然大叫一声,猛然抽回手来。 众人皆被他唬了一跳,齐齐去盯他那几根指头。 只见那食中二指上整整齐齐绽开了两道口子,仿佛被快刀所伤,好在伤口颇浅,只微微冒出血珠来。 四姨太慌忙道:“怎么怎么回事?水底下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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