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公——罗公——是哪家来拜水龙王?” 艄公将长篙拄在手里,以同样悠扬的声调道:“是石保家的——还有同行的闵家阿嫂和倪家嫂子给自家男人做七七——你们来了不少人啊?” “刚出的事儿——白沙岨赵家三兄弟的货船,在罗望滩给撞沉了,我们给帮着收拾收拾——这条船上是杜奉家的大嫂——还有个花船娘子,姓杜的,前些天给水匪赚去了,就在这附近,想不开跳了江,鸨母怕不吉利,也让我们捎上两只绣鞋,一包纸钱,帮忙拜一拜龙王——” 石家娘子脸色微微一变。 花船娘子是当地的妓女,长年随船漂泊,乘的是红绣鞋般两头尖尖的花船,多数时候都靠唱些俚俗艳曲招揽来往的客商,隔着几里水路都能听见唱词里纤毫毕露的媚态。花船一年里还会往水寨里停靠个把月,赚些廉价的皮肉钱,是下九流里的末流货色,很不招人待见。 倪家嫂子也听到了,从船舱里出来,小声道:“罗阿公,要不我们还是避一避吧?我家那口子从前就贪这个,我也不晓得他做了鬼,那玩意儿凉快下去没有。” 艄公笑道:“人活在世,东升西落,可不是要流到一处去的?要是怕脏怕臭啊,这几十里鄂江,可没一处干净的地方。” 倪嫂子自顾自嘟囔道:“也不晓得死鬼投胎了没有,别叫他这老色胚撞上大运了。” “好了,”石家娘子道,“倪嫂子,是该先下纸钱吧?” 倪嫂子一拍脑门,道:“是,该干正经事了。” 两人抓住竹筐边,合力一掀,只听哗的一声,一大堆白花花的纸钱摔进水里,紧接着被乱流所冲荡,如一道道素白的水袖般,在唱腔的尽头朝四面八方推排出去,直到被另一股更加横阔的白波截停。 只见不远处的小船上,同样有几条人影抱着竹筐,将大扎大扎的纸钱倒进江里。他们来得更早,船舷边几条水袖甩得分外大开大合,一路辗转摇曳到了江心,被日色照得熠熠生辉。 这时候江上风大,乱流没了章法,一股股交错涌动,几只小船如同唱对台戏的几个青衣,你进我退,我放你收,你方唱罢我登场,如云的水袖在疾旋飞转间勾缠到一处,仿佛人世间难分难舍的眼泪一般,浑然忘却物我之别,有几个寒酸瘦小的灰黑色纸钱,也不知什么时候掺杂在其中,鬼鬼祟祟地越漂越近,眼看就要黏到船舷上。 倪嫂子伸长脖颈看了一眼,认出来这是过晦气用的小纸钱,知道是鸨母暗地里用的心思,心里又急又气,伸手朝水面上扇了扇:“走开,走开!臭不要脸的东西,死了还巴巴地往人身上黏,呸,就配永世在江上漂着,闵嫂子,你去拿个扇子来,把这几个纸钱赶开,我和石家妹子把鲤鱼放了。哎呀,阿大!” 石家娘子闻声转头一看,只见阿大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偷溜出来,趴在船尾,伸手捞了个小纸钱玩。她又气又怨,冲过去一下给拍掉了,抄起那只小手在江水里搪洗了几个来回。 “让你贪玩,让你贪玩!婊子的东西都敢碰!” 倪嫂子自觉失职,脸上涨得猪肝红,搂过阿大,往船舱里走去:“闵嫂子,劳烦你帮忙看着阿大,剩下的我们会弄,你家老闵也是一筐纸钱,还有旁的要让老石捎去的没有?” “箩筐底下还有一封信,已经烧作灰了,也倒进江里吧,让他不用记挂家里。” 正交谈间,那几枚不死心的灰黑色纸钱又趁着乱流,要往船上扑了。 石家娘子正抱着丈夫的一筐衣物,对着江面念念有词,只是才交代了几句,就被这几枚不识相的纸钱打断了,忍不住伸手抓了一把江水掷过去,纸钱妖妖调调地摆了一摆,又退开去了。 周先生道:“我来吧。” 石娘子道:“这纸钱晦气得很,谁家碰了是要遭祸的,周先生,你可千万要当心。” 周先生低下头去,只见江水拱起了无数黑洞洞的钱眼,后排推挤着前排,仿佛戏栏背后喧闹的看客似的,高高低低踊跃而起,反倒是那几个灰黑色的纸钱在边上自顾自地款摆,眼珠一动,横生出一股莫名寂寞的妖气来。 周先生也不迟疑,取下一枚老金绞蜜蜡的胸针,将那几枚纸钱轻轻一搠,别住了。 正巧倪嫂子扭着一条鲤鱼出来,鱼眼上各贴了张剪作圆形的红纸,怒目圆睁似的,在半空中挣命。 “来了,来了!”她几步赶到船边,将手一撒,那鲤鱼如同被拧干了水的袄子一般,猛然弹跃起来,“水龙王,你可得好好照顾老石呀!石家妹子,还有什么话,喊啊,快喊啊,好让鲤鱼把话捎过去。” 石家娘子张了张嘴,眼泪倒是滚落下来了,索性埋在丈夫的一身短褂里,两肩耸动,倒是阿大在船舱里喊了几声爹爹。 那鲤鱼入了水,当即潜到一洼一洼的纸钱底下,投梭般往远处去了。 倪嫂子追着道:“帮我捎一句给我家死鬼——下个月初八我就改嫁了,会记着带上小豆子,你在水底下记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省得气活过来——” 周先生也跟着把手里的胸针一放,那一串纸钱咕噜噜地往水下沉去,钱眼里吐出一串珠泪似的气泡,往各自的安魂乡去了。 这种寂静在江面上显得格外深邃,直到被一阵轰隆隆的电轮运转声所震破。 只见两条拖带着驳船的小电船,从远处驶来,恰好穿过几条小船之间,船底下滚起的白浪裹挟着白花花的纸钱,一时间竟然有些令人悚然的豪横之气。 船里堆着的都是盐袋子,前船还有女眷的影子,在船舱里出入,后船顶上则拿一支短竹竿,挑了一副日本国旗,又立了几个壮年男子,手中持枪,严阵以待,这时仿佛听到船下水流异常的动静,飞快掉转眼珠,往船边扎了一眼。 “呸,什么玩意儿?真是晦气!” “罗管事,你出来看一眼!” 果然有个猿臂青年从船舱里踱出来,看了一眼,道:“是在水祭,这地方水匪多,死的人也多,都是些妇孺,没什么妨害。” 他仰起头,看了一眼顶上的日本旗,叮嘱道:“过了白沙岨,就是北上去豫地的路了,水路还会变窄,又要经过几处水寨,这保命的东西还不能丢。” “那是自然,罗管事,得亏您的提点!刚刚这一路上是再太平不过了。” 几个持枪青年也不知呼喝了什么,那两只小电船绷足了劲头,甩开纸钱,转眼就开到两峡之间了。 倪嫂子唏嘘道:“怎么吊个日本旗子,还将女眷放在前头?那不是喂老虎吃肉么?” 周先生靠在船舱边,凝视片刻,脸色微微一变。 倪嫂子道:“周先生,怎么了?” 周先生沉吟道:“什么时候能到观音庙?” 半个钟头过后,观音庙码头隐然在望。 这地方过去乱石林立,是鄂江九曲回肠里一段突兀的梗阻,外来的商船时有触没的。水观音自然是当地人的附会,相传宋代时候有渔家妇人,常在附近撑船,遇见客商落水则舍身相救,一来二去就仿佛成了观音菩萨行走世间的化身,以至于上达天听,由朝廷斥资建起观音塑像来。 观音庙香火旺盛,客商乐得在此将货物脱手,来往的艺人也从不吝惜看家的本事,更有小儿女于此乘船相会,恋恋不舍,这么一来,俨然就是方圆十里间最热闹的市集了。 周先生立在船尾,几句唱词一时间如薄荷油一般灌进了耳孔里,用的乃是当地的土话,热烈泼辣,又别有一股酸溜溜的幽怨在,仿佛咬碎银牙迸出来的。 他忍不住循声看去,只见码头边上歇着十几只脱了漆的小船,周身饰以彩缎绣球,在江水中涨落,那歌声正是从中传来的。 只是还没等他看清楚,倪嫂子就用力啐了一口,道:“什么样个日子,居然撞进蛇窝里了。周先生,你是生面孔,千万要记得避着走,这可是水匪窝里的女人!要是上了恶当,可不止是家财散尽的下场,搞不好是要被弄去沉船的。” 周先生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笑道:“还有这样的说法。” 这青年教员样样都好,招作侄女婿本来是再合式不过的,只可惜身上有点儿读书人的通病,一遇上这救风尘的戏码,骨头就轻了,也不怕大好前程折在婊子手里。倪嫂子疑心大起,决意从危墙底下拉扯他一把,压低声音道:“周先生,你可千万别上当,罗阿公,我们快一点儿,别被缠上了!” 艄公笑道:“得嘞!” 他那支长篙在水里轻捷地点划了几下,岸边种种,一时间就看得近切了。 只见花船上装了木窗格,大多被深色帘子遮掩住了,矜持得如同旧时小姐的闺阁,只中间一扇还开着,一个穿短布衫裤的妇人倚在其中,单手拧住一大把乌油油的头发,正在拿牛角梳拼命地梳通,也不知用的什么发油,连带着两边太阳穴都油光光地绷紧了,乱发吃痛逃窜出来,被汗打成了一绺绺的钩子。 大概是注意到了周先生的凝视,她急忙抬起头来,咬住嘴唇,黑亮的眼珠里放射出吃人似的精光。周先生和她目光相对,正要识趣地避开,却见这妇人抄起桌上的珠花,笑吟吟地朝他投掷过来。 周先生仿佛见过大风大浪,只是将头一偏,那珠花不情不愿地坠在船板上。 “哎——替我拾一下——” 倪嫂子一下就拾起珠花,用力掷到她窗上,骂道:“城里头的教员,也是你能看相的,还不撒泡尿照照镜子!” 妇人脸色一下就垮了,撒开手里的乌发,撇嘴道:“什么人呀?说话真不中听。” 她翻脸如翻书,和倪嫂子恶狠狠地对视片刻,等余光转到周先生面孔上时,那双眼睛又闪烁起来,仿佛害了馋病似的:“教员?教什么书呀?饶我一回书钱,也来教教我呗,我有别的东西抵。” 周先生仿佛有些斯文腼腆似的,并不说话,她更觉得有戏,扑在窗上道:“这样吧,你饶我一回,我也饶你一回,怎么样?” 她把话说得异常露骨,只是话音刚落,船舱上就传来了一阵急促的叩击声,仿佛有些警告的意味。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妇人如同吃了半斤雄黄酒一般,慌忙缩进了虿盆里。 只见这条花船的船尾上,还坐了个穿粗布短褂的男子,面孔黝黑,正朝舱壁上换着方向磕一杆沉甸甸的铜管大烟枪,下过后,木板嗤的一声,坍下去一个肉眼可见的焦洞,冒出几缕青烟。 “你收拾完了没有?二当家他们就要靠岸了,”他不耐道,“什么你饶我,我饶你的?你是来做婊子的,还是来逛窑子的?有那闲工夫充老母猪摆擂台,早伺候完二当家了。” 妇人重又拧起那一把乌发,小声骂道:“怎么不闪了你的舌头!” 趁他们倒戈相向的当口,周先生一行的小船已经悄没声息地靠了岸,船夫系好缆绳,以一种全然不符合年纪的矫健身手,跳在岸上。几个同行的妇人挎定篮子,也是渐次上了岸。 石家娘子领着两个小孩子,落在最后,道:“罗阿公,傍晚的时候还得劳烦你老人家,把我们捎捎回去。” “那是自然!你们只管去,我横竖无事,就在附近刘大酒家吃点小酒,要是误了时候,你们就来找我。” “阿娘,糖葫芦!快瞧!” “就来了,就来!”石家娘子转头道,“周先生,现在天色还早着,不如去观音庙边上逛逛?” 倪嫂子也帮腔道:“是呀,多好的光景!我有个侄女就在附近的酒家里卖酒,都是土法做出来的酒,绝不掺水,她女娃子生得又乖,周先生,不如” 周先生笑道:“二位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时候不等人,往后得闲了,再来拜访也不迟。” 他话说得温和,只是其中却并没有什么商榷余地。正好阿大拖着母亲的手,往前跑了几步,石家娘子一个趔趄,哄孩子还来不及,一行人只得就此别过。 等她们走远后,周先生又从树荫底下转回来,摘下墨镜,拿拇指慢条斯理地收拢了眼镜腿。一双透明光辉的眼睛就此显露出来,时时刻刻像含了一泓春水似的,不是梅洲君又是谁? 他沉吟片刻,心里渐渐有了成算,却蓦然听到一声堪称凄厉的尖叫声,猝然抬头时,正撞见方才那条花船。窗户依旧大敞着,那妇人合身扑在桌上,短花布衫缩到了背上,整个人如同蜕皮的花蟒一般,妖气横生地痉挛起来。方才那龟公立在她背后,一巴掌拧住她的脑后一条油光发亮的长辫子,扯得她两边太阳穴上青筋乱窜,整张脸都仰翻到了天上。 “还轮得到你挑三拣四?”龟公骂道,“瞧你这个鬼样子,摆着个晚娘脸!要是二当家撞见了,有你的好果子吃!” 妇人痛叫道:“哎呦哎呦谁爱伺候那头叫驴了?一身蛮力,我得天见不得人!” “能伺候我们水寨的二当家,那是你的福分!” “好大的福分,你,你怎么不卖屁股去!” 龟公大为光火,就着抓住她头发的姿势,把她从桌上提了起来,在她脖颈腋下连着拧了十来下,把那妇人疼得鼻歪眼斜,就在桌边踉跄起来。也不知他二人如何推搡的,那两扇窗子响雷似的甩上了。 片刻过后,那龟公扯着妇人出来,往江水边上一按,如同洗刷什么器物一般,拿汗巾刮洗起她那张哭丧着的脸来,力度之大,仿佛能把上头结的怨铲干净似的。那妇人被风尘气所掩盖的几分姿色,终于被擦得锃亮。 “快,还不快收拾干净!”龟公道,急切地扭转着脖颈,在望见远处江面的一瞬间,瞳孔微微一缩,“怎么这么早来了?” 他也顾不得手头妇人的成色了,急急忙忙把人推搡在浮木桥上,到岸上翘首以盼。几乎就在他二人上岸的同一瞬间,小船在江水上微微晃荡了一下。 一圈涟漪悄无声息地荡漾开去。 梅洲君已然闪身进了船舱中。 船舱里一片漆黑,只有布帘鼓荡的边缘翻出一线猩红。 仅凭进舱时那一瞬间的光亮,梅洲君已将船中布局尽收眼底。这船长年在水上漂着,买卖甚繁,因此陈设极简,除却铺了苇席的长榻以外,就只有临窗的一张小方桌,为免却颠簸之苦,还将几只桌脚一一钉死在船板上。 那妇人刚洗漱过,也无暇拾掇,因而桌上胡乱堆了几块巾帕,并几支大红绒球,梅洲君依稀觉得有些眼熟,碍于这匆匆一瞥,没来得及深究。 他也不迟疑,猫身往桌下一躲。这底下的空间实在局促,只是他天生骨骼软,又练了多年的矮子功,双腿柔韧到了异于常人的地步,前脚掌在船舱上一吸一放,即便藏身在桌下,依旧能悄无声息地来回游移。 不远处吵吵嚷嚷的,仿佛有船夫吆喝靠岸的声音,他抱定双臂,才附耳在舱壁上,就听见一串江水被船底碾碎时哗啦啦的声响。他所在的这条花船亦受到了波及,在一整块柔软无形的水玻璃上起伏,显然,来船正与他擦肩而过。 应当就是龟公口中的二当家。 梅老爷一行此去恐怕大有波折,要从水匪手里做文章,还非得摸一摸他们的秉性不可。这二当家在这当口送上门来,无异于现成的路引,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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