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陆白珩忽而抬起手,扇了自己一巴掌,只是脱力之下,那一巴掌非但不能泄愤,反倒徒增伤心。 “是我来迟了,是我没能……” ——埋伏早已设下,你即便来了,也于事无补。 陆白珩咬牙喘了一阵粗气,那声音痛得仿佛在刀丛中拧转。以他的心性,这辈子都难有这样刻骨的恨意了。 “是……谁?!” 梅洲君无声地抬起手,按在他剧烈颤动的眼睑上。 ——你见到我,是凶多吉少。 他的指腹一瞬间就被热泪打湿了。 "凶多吉少,我在乎么?”陆白珩咬牙道,“他拿你做饵?他怎么……怎么敢!" ——玉小老板,怕不怕? "怕什么?我杀他,还要挑黄道吉日么?" 他虽是强弩之末,话里却仍回荡着一股悍烈的杀机,梅洲君手指一顿,今日棋差一招,既然有人并肩,心中也再无什么遗憾。 ——陈静堂,你如愿以偿,还不现身么? 冥冥之中似有感应,就在他抬头的一瞬间,远处忽而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数十支手电筒杀在地上,在荒草露水间腾起一片惊心动魄的光海,连鸣虫亦被震慑住,仅余一片一触即发的死寂。 来的足有近百人,敌众我寡,若是存心搜查——数十秒内,便将狭路相逢! "绝不能放他走!"是宋道海的声音,因极度的绝望而状若癫狂,"晋北,晋北绝不能葬送在他手里!" "大帅,不能管他,我们必须尽快撤离!" "杀了他,以他的首级——" 砰砰砰砰砰! 子弹向着他们的方向,脱膛而出! 几乎与此同时,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梅洲君的手臂,用力一扯! “大哥!你怎么出来了?”陆白珩急道,“你的伤!” 没有人回应,陆雪衾倒卧在井边荒草中,身上的长衣已被血水浸透,但仅剩的力量灌注在五指之间,依旧扯得梅洲君跌入他怀中。 直到这时候,那可悲的本能依旧不减——枪弹声中,他强撑起半身,将梅洲君死死压制在臂弯之下。 梅洲君喉中剧痛,在咫尺间与他对视,这一眼来得不是时候,宿昔那些恩怨猜疑奔涌到一半,远不到了结的时候,却仿佛被茫茫月华洗净了。 乱发和着血污触在他面上,刀与剑齐齐低眉。 这时候谁也说不出话,唯那只手,在他颈后轻轻抚了一抚。 陆雪衾披在肩上的卫兵服早在动作间滑落了,颈上鞭伤贯及后背。火棘汁催发之下,昔年旧伤再难遁形,刀伤枪伤无法细数,还有那与他血肉相连,不见天日的——三十六道鞭伤。 那一瞬间,梅洲君背上亦掠过一串有所感应的痛楚。 刻刀为证,三七对分,绝不反悔! "今日若死在乱枪中,依旧……如此,"陆雪衾低声道,短短一句话,竟因气竭中断数次,"他年有人戮尸,便知我不曾背诺。" 脚步声终于袭至近处,荒草应声倒伏,露水纷纷坠地。 滴答,滴答,滴答。 幽幽的钟摆声再度扑来了,有一种说不清是宿命还是人谋的东西,在井边冷冷地徘徊。 来的并非枪声。 近百道脚步声先后越过他们的藏身处,以一种败军之将的狼狈,争相向后门奔去。 与其说是搜捕,不如说是败逃! 宋道海被掩护在一众幕僚之中,拖着一条跛腿,跌跌撞撞,脸色铁青,他身后缀有数辆大车,装满了临时收拢的金银细软,连匣子都来不及锁上,零零散散落了一地。 三代积聚之富,在弃府而逃时,根本无从收拾。 “杀了他……杀了他!” “大帅,不能再回头!日本人随时会轰炸,必须尽快转移到防空洞中!” 咚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在奔走间落地,又被碾过数脚,却依旧固执地悠悠作响。 那是什么声音? 听来有些熟悉,像无论如何赶不上的一场戏,大幕曳地,戏子隔屏,他生平第一次被拦在台下,听那余音竟有些凄凉。 滋,滋,滋…… 十分钟前。 模糊的电流中,那些低低涌动的絮语,终于被一只手拧亮了。 “中原广播电台……滋,滋……请……表演……请华音公司录制……京剧《白门楼》……” “津田将军,津田将军!陈静堂——你!” 津田歪靠在椅上,面色狰狞,喉口仿佛还死咬着最后一口热气,瞳孔却开始扩散了。 插在他胸口上的,正是那一柄虎符刀。 刀锋避开人体筋结,在座竟然无人察觉。 直到陈静堂将小半杯罚酒,轻描淡写地浇在尸首上。 “你!陈静堂,你敢杀他?是谁给你的胆子!” 宋道海霍然起身,几乎将酒桌震翻,杯盏砰砰直跳,却盖不过他脸上的惊悸。那极其可怖的后果,几乎将他整个儿压塌下去。 陈静堂道:“日本人已潜入城中,只等他一声令下。你宋大帅心腹受制,岂能避战?我杀此人,不过是祭旗罢了。” 与此同时,四周武士刀齐齐出鞘,杀机暴起,却并非指向陈静堂一人。 虎符刀! 得此刀者,代表的就是晋北的态度。 以此刀杀人的血债,不仅记在他陈静堂账上,整一个晋北都被他拖入了不死不休的境地中。 事已至此,宋道海的卫队仅能动手,以阻却日本人毫无差别的疯狂进攻。厮杀声中,陈静堂面色平静,显然早已预备将他拖下局中。 此时加入亭外战局的,还有陈静堂的一支心腹,其余力行社诸人皆按兵不动,面上骇然之色毕露。 宋道海一瞥之下,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疯了……你真是疯了!你敢违逆常云超的意思!” 陈静堂把玩着手中的酒盏,丝毫不顾照面的刀光。 “我不过区区刀斧,既然见血,必然是捉刀人的意思,不是么?”他道,“俞崇,大好的功勋就在面前,怎么不去拔得头筹?” 此时此刻,俞大组长的面色已不止是铁青。 陈静堂此刻所说的话,他一个字也不信! 过于顺手的刀剑,在一瞬间竟然伪饰为持刀者的意志,是骤然起了反意,还是为了这一刻,他早已磨去了一身锋芒? 俞崇仅仅知道,这一刀,钉死的不仅是晋北宋道海,更是常云超! ——陈静堂啊陈静堂,你聪明一世,青云在望,为什么偏要走这一条绝路? 但当他对上那一双眼睛时,却什么也问不出来了。 “我已有了决断,”陈静堂道,“俞崇,你呢?” 俞崇深吸一口气,回头的同时,一串指令已飞速下达。 陈静堂叛变,掀起滔天祸事,必须第一时间联系委员长,只是,他们手头所有的秘电设备皆已被占用,除了…… 那一台收音机此刻正搁在酒桌上,反反复复唱那一出《白门楼》。 ——白门楼! 俞崇目眦欲裂:“陈静堂!你对委员长做了什么?” “你赶得不巧,已经落幕了。” ——吱嘎。 旋钮转动。 “……中原惊变!” “……二位将军为抗日事宜,于今夜兵谏常委员长,委员长于白门楼孤身被擒……二将军奉上协议,要求中止内战,共谋抗战事宜,自中原撤兵,转赴晋北……” 孤身被擒?那一支最为精悍的委员长卫队呢? 自始至终,手握秘密电台,对常云超行踪了如指掌的,只有他陈静堂! 那一遍又一遍的《白门楼》中,到底蛰伏着多少千里之外的拱卒声? “你竟然阴谋兵谏?陈静堂,委员长如何待你——” “俞崇,动手!” 陈静堂举杯端坐,依旧是松形鹤骨,此时却通身萦绕着一股风雷般的寒气。 动手! 向谁动手?此时即便取他项上人头,也平息不了这一场祸端,若不杀他,委员长一旦脱困,必将亲自问责! 俞崇双目闪动,生平第一次,在这万钧重压之下,掌心渗汗,几乎连枪都握不住。 何去何从,如何抉择? “滋……滋……滋滋……” 电流干扰下,一支秘密频道,悄然截入了播报声中。 那是一阵极为疲惫的喘息声。 “……陈静堂。” 是委员长的声音。 “……怎么,这一杯庆功酒,犹不够你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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