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家大院亦笼罩在一片沉沉的夜色中。 饭点已过,平常这个时候,佣人们都已经在院子里偷闲了。这会儿却静得出奇,几面院门都紧闭着,唯有角门开了半扇,大红灯笼照旧在风里颠扑,檐角的阴影一棱一棱的,如刀戟般冷森森绽出。 管家福平正指挥着几个佣人,站在角门外,往车上一箱一箱抬东西。那都是上好的黄梨木嵌骨衣箱,落了重锁,几个青壮年抬起来依旧颇为吃力。 二姨太素贞披了条鸭蛋青的披肩,一手扶着门框,就立在灯影里,娉婷仪态和寻常无异,只从鬓发边透出灯笼凄迷的红光来,乍看去如同阴恻恻的绣像观音一般。 管事福平见了她,客客气气道:“二太太!” “老爷那几箱子皮货呢?” “正在往车上搬呢。” “仔细着点儿,别磕着碰着了,这几身皮子娇贵得很,万一路上天气转寒,还要用上呢,”素贞低声道,“老爷这次是临时接的电话,要回晋北祭祖,行程仓促,随行的队伍不宜张扬,你挑几个最伶俐的,其余人就在这儿守着宅子,不要出去声张。” 福平道:“二太太放心,都是老爷身边的体己人,嘴上有把锁,绝不会生出二心。” 他这话里似乎有些别的意思,素贞多看了他一眼,温声道:“难怪老爷格外看重你,你们兄弟几个里,你办事确实最牢靠。” 福平道:“不敢当,这都是做下人的本分。” 二姨太微微一笑,把手腕上的翡翠镯子团团掐了一圈,这才顶着夜风,转头往院中看去。经过这一整日的春雨滋润,井沿的青苔发疯了一般往外冒,这种绿在夜里油腻腻地泛着光,几丈开方的的青石板上乍看起来,仿佛一池子漂满了绿萍的死水。 这么一来,就连人体拖行在地上的声音都是哑的,半点没有垂死挣扎时的爽快。 两个身强力壮的仆妇就这么拖着一口麻袋,往井沿上一丢,袋口没扎牢,涌出来一盆纷乱如蛇蝎的黑发,不知道掺合了多少泥水,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了。 她们脚步一停,那口麻袋就仿佛获得了什么凭恃,拿全身皮肤一寸寸往麻袋口蹭过去,依稀能看见那手脚膝盖拼了命地抠在地上,活生生挣出一副似人非人的轮廓来,仿佛一只在泥浆里褪蛹的蚕。 一线血淋淋的光照从袋口钻进去了。 那人形如同被泼了热油一般,几乎在地面上整个儿弓了起来,奋力往上一弹。 “唔唔唔!唔唔唔!” 仆妇飞快环视一圈,捡了支木棍,把那头乱发飞快往里一拨,抓住麻绳两端,把袋口紧紧一杀! 嗤! 麻袋里仅有的空气连同最后一线生机一道,被肉眼可见地榨了个干净。 二姨太于心不忍,转过头去,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这井水平时都在泡茶的,顶顶干净新鲜,怎么不去湖里?” 福平道:“湖是太太留下来的,老爷怕坏了风水。” 素贞又叹了口气,抬手招了个仆妇过来,叮嘱道:“把大少爷那些个橙子捞出来,别糟蹋了,金贵得很呢。大少爷人呢?回来了没有?” “一整天不见人影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我回去告诉老爷,你们几个留神,一见到少爷的人影,立即让他到老爷房里来一趟。” “是,二太太。” 素贞交代妥当,便匆匆往院内去了,其中一个仆妇急忙擦干净两手,扑过去摇水井边的轱辘。 吱嘎——吱嘎—— 井水已经在大雨中涨高了不少,掺杂着苔藓幽幽的碧色,寒气一股一股往面孔上倒扑过来,不知不觉间,面孔上的汗毛就已经根根倒立起来。 与此同时,梅洲君吊在井中的那一篮子橙子,终于渐渐浮出了水面,那一只只橙红的圆月上沁满了水雾,汁水充盈,几乎如同少女喷红的双腮一般。 这一篮子橙子分量不轻,那仆妇提在手里,刚要直起身,就被那口剧烈挣扎的麻袋绊了一跤。 “哎呦!” 篮中的橙子骨碌碌滚了一地。 那仆妇大为光火,爬起来就朝麻袋上踢了一脚,骂道:“死到临头了,还要折腾!” “可不是!”另一个仆妇应和道,拿余光往院门外一瞟,见没引起福平的注意,这才压低声音道,“说起来,这狐狸精最近不是本分了么?我还道她吃错了什么迷魂药,怎么,风流病又发作了?” “单只风流病也就罢了,这回老爷可发了大火,听说连大少爷都给牵连进去了,瞧瞧,什么叫家宅不宁!” “嗬!那也别怪老爷心狠。只不过这狐狸精奸猾得很,怎么突然露馅了?” “听说是在枕巾里藏了大少爷的怀表,老爷今天害头痛病,在她床上小睡了一会儿,被那滴答声给活活叫醒了,这一摸之下,差点没被气死!” “可够明目张胆的!” 两个仆妇窥见的阴私也不少了,这会儿被明晃晃的月光烧得浑身发热,想到其间情状,竟然不知不觉出了一身的汗。 那口麻袋被一脚踹中了心窝,吃痛扭动了片刻,如同风箱般剧烈抽搐起来,胸脯的位置越鼓越高,里头绞着一串咯咯作响的痰鸣,那声音瘆人得要命,仿佛嗓子眼里沙沙沙地钻出来一条蜈蚣。几经咳喘之后,终于提到了喉咙口,在一声石破天惊的巨响迸射而出。 ——咳咳咳——呸! 仆妇吓了一跳,旋即意识到,这狐狸精把嘴里的麻核吐出来了!这时候再扑过去堵她的嘴,已经太迟了。 核桃青皮里渗出的苦汁依旧在她口中作祟,以至于那一声冲出口的尖声叫骂,也带上了眼歪嘴斜的味道:“梅浔之,姑奶奶操你先人!” 仆妇丝毫不敢犹豫,扑过去,把她的尖叫一把搂定在肚子里,另一个则拖起她两只脚。 “三,二,一,起!” 麻袋在挣扎中紧绷到了极致,里头的肉体几乎如即将成形的泥俑一般,尖叫着挣出一副眉眼口鼻来,那两条跳惯了舞的腿脚被结结实实捆住了,只能如脱水的鱼尾般,朝仆妇怀里狂乱地扇动着。 这挣扎丝毫无济于事,仆妇肩膀一耸,麻袋就被稳稳送进了井口中,再这么一撒手—— 重物坠井的声音在夜色中荡开了。 井水中咕嘟咕嘟冒出一串气泡,旋即归于沉寂。只有那几十只橙子还在地上扑棱棱乱滚。 两个仆妇扑过去,只抢回来十来只,余下的早就滚进了石板槽里,那里头还积着一汪汪泥水,橙子一滚进去,就落了个面目全非的下场。 “哎呀,要命了!”仆妇伸手掏出来一只,就着粗布衣裤来回滚了几趟,勉强算擦干净了,正要丢回篮子里,就被同伴一手拦住了。 “别,大少爷这猫舌头,你又不是不知道,一准能尝出泥水味儿来,平白惹他怪罪做什么?” “你的意思是” “少上几只,他又不会来同你计较。”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各自抓了一只橙子,在手里团团搓揉起来。 冷冰冰的橙子皮被搓得滚烫,在泥浆底下复苏了。仆妇这辈子都没摸到过这么薄嫩的橙子皮,指甲盖儿爬在上头,犯不着用力去掐,底下满蓄的汁水就源源不断地往外冒出来,金红色直沁进指甲缝里去。 天上的月亮摘到了手里,也不过如此。 仆妇深吸一口气,就着抠开的那一角橙子皮,啧啧吮吸起这掺杂了泥沙的月光来。 真甜哪。 等梅洲君闪进院门里的时候,井边已经横七竖八地丢了几片橙子皮,被鞋底碾烂了,金的红的一摊摊呕在那里,又被月光一照,像是活的血。 他不明就里,背后却猛然腾起了一股寒意。 月光先人一步,推门而入。 二姨太踏进房门,转身上了门闩,把那些窸窸窣窣的月光隔绝在外。 她刚从梅老爷那头回来,才一个照面间,就从对方脸孔上读出了七八道叵测的褶子,像一笔阴沉的旧账终于摊到了明面上。房间里除了梅老爷之外,还有几个眼熟的男子,都是梅家的嫡系。 桌上摆了几十支刷了黑漆的引筒,拿蜡油封了口,这些东西平时都是跟着盐船在水上周转的,里头装的除了一路上的运单执据之外,还有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引纸。 梅家早年以贩盐为生,正是有了这引纸作为凭据,才得以将盐销往各处盐岸,可以说,这一支支竹筒里的东西,正是梅氏立族之本,仅仅靠对外租赁这些引纸,也足够支撑梅家大半的开销。 这些东西,曾在梅家最困窘的时候,一支接一支典押到阎锡云的案头上,却不知什么时候又被送了回来。 梅老爷没同她多说,只是摆摆手,示意她出去,但她心里头已如明镜一般,把背后蓄势的风雨照得无处遁形。 这绝不是一次简简单单的祭祖,姓梅的把大半家当都收拾停当了,只抛了屋宅佣人留守此地,说不定就打着金蝉脱壳的主意。 她对梅老爷的秉性心知肚明,因此回房之后,一刻都不敢迟疑,径自往枕头底下摸索片刻,拉出一道暗屉来,直到那个熟悉的绸缎软包落入手中,心中才微微一定。 缎子里裹了十来枚宝石戒指,并各色金银首饰,各自泛着可怜又可爱的光。 素贞忍不住伸出手比照了一番,她劳心劳力惯了,手指如同削葱根一般清瘦,连戒指都挂不住,这人世间看得见摸得着的酒色财气,就在她指根上无依无靠地打转。 到头来还是只留下这些东西。 这种隐秘的自怜只来得及探了个头,她已经飞快将绸缎包往枕下一塞,扬声道:“这么晚了,什么人呀?” 窗外猛地探出了一道黑影,微微弓着脊背,两手按着窗框,仿佛上门凭吊的黄鼠狼一般。哪怕隔着窗玻璃,依旧能感知到那碧莹莹的窥视。 “二姨妈,是我!” 素贞讶然道:“许久不见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姨妈,性命攸关的大事,你可得行行好,放我进去说话。” 素贞应了一声,把枕巾都掖平整了,这才过去拔了插销,推开窗户。那道黑影毫不迟疑,飞快往里一翻,一个踉跄之后才落了地。素贞拿余光一沾他,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落魄的男子就跟残羹冷炙差不了多少,都是馊臭而不自知的货色,一不留神,就会惹上一身腥。 来人瘦得脱相,面色黧黑,一双杏眼高高鼓凸在外,乍看去说不出的陌生,仔细打量片刻,才能看出属于任春妒的轮廓来。 任春妒也不等立定,先伸出手,狸猫洗脸般恶狠狠在脸上揉了几圈,只可惜那脏污仿佛已经腌渍进了皮肉里,半天不见成效。 素贞忙绞了贴身的帕子给他:“春妒,怎么瘦了这许多?你最近做什么去了?可别又沾上那个了。” 任春妒抓住救命稻草似的,连声哀求道:“二姨妈,你可得救救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最信这个的,是不是?” “你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你不知道!姓梅的姓梅的他把我扔进煤窑里去了,没日没夜地挖煤烧炭,我差点活活累死在里头,这回好不容易跑出来,恐怕只有你能帮我了!” 素贞叹道:“原来如此,也怪可怜的。” 她的腔调一贯文雅柔和,那点怜悯也是点到为止的,任春妒翘首期盼了半天,迟迟没等到下文,脸色不由得阴沉下来了。 “二姨妈,我们之间的情分,至少也能兑成几斤盘缠吧?我也不要别的,你再送我出一趟洋,从今往后,我绝不再来给你添乱,怎么样?” “这可怎么是好?不是姨妈不想帮你,家里的开支,向来都是老爷一手把持着的,这节骨眼上谁敢动他的钱袋子呀?” “再简单不过,”任春妒吞了口唾沫,伸长脖子盯着她,“你把那几笔钱还给我。” “什么钱?” “姨妈,当初梅洲君那笔留洋费,你可吃去了大头,我一笔笔汇进申蓉银行的时候还留了单据,现在拿出来救救急,也不过分吧?” 他刻意把单据两个字咬得又脆又亮,颇有些敲打的意味,不料素贞一听之下,面上犯难,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怎么?” “你当我是图你的钱?”她道,“当初你着急忙慌地来求救,说大少爷弄丢了,姨妈心疼你,知道你心气高傲,只是偶尔走歪了门路,这才替你一力遮掩下来,顺带着替你从老爷身上刳些留洋费,免得你在外无所依傍,如今看来你是一点也不体恤姨妈的难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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