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一次,六姨太的怨气,已经不光从唇枪舌剑里往外钻了。 梅洲君只觉得小腿上被鞋尖轻轻一碰,仿佛是个变换二郎腿的动作,那尖尖的女士皮鞋,就不偏不倚地挑起了他的半截裤管。 “冷死了,”六姨太捧住了燕窝粥,也不喝,一手用汤匙缓缓搅动,笑道,“我得暖一暖。” 六姨太撩拨起男人很有一手,男人么,不论年纪,总喜欢在这档子事里做贼,占个不敢声张的便宜。 她偏要翻覆无常,牵着男人心里那根弦儿,勾勾缠缠的,一会儿把白花花的便宜哺进对方嘴里,转眼又端着贞静娴雅的架子,把那些畏畏缩缩的手拍开,连个眼神都不肯施予。 这么一来,她半冷不热的,男人的色心就跟着在她掌心里烹得半生不熟,一个劲儿地泛痒。 谁知道在梅洲君这儿碰了个软钉子。 她倒像是落在这大少爷的掌心里,秋波暗递,煎熬得眼睛都红了,还是不得遂愿。 她心一横,又添了把柴,一手悄悄把旗袍侧边一提,拿小腿去蹭他,那上头裹得紧紧的玻璃丝袜,令肌肤如新剥的羊羔肚皮一般,肉感丰腴,温热得能吸住人的手指。 梅洲君果然没有动弹,只是一手支颐,一手垂在膝上,百无聊赖地听他爹的数落。 他越是端着架子,六姨太就越是心里炽热,整个人都恨不能化作了碗里的糖蒸酥酪,一股脑儿全拥到他身上去。 就是最情热的时候,她又冷不丁听到了一声快门的脆响! 霎时间,她那条腿就跟被抽了骨头的白蛇那样,从梅洲君膝上滚下来了。 梅洲君那一只手竟然还不闲着,又在膝上摆弄他那台破相机! 她出了一身冷汗,生怕被他拍了个正着,哪里还敢造次?那两条腿尺规似的,啪的一声并拢,一时间比学堂里的女学生还娴静端庄。 “什么声音?”梅老爷把筷子一放,斥道,“梅花,又弄你这东西,正经吃过几口饭没有?” 梅洲君道:“你打哪聘来的厨子?大清早吃黄雀肉汤,也不嫌腻歪,还有罐头火腿,哪样我都不爱吃,还是您老自个儿消受吧。” 六姨太总疑心他意有所指,被敲打得心慌意乱,因此不敢开腔调笑,只偎在老爷肩上,玩手腕上的翡翠镯子。 谁知道今个儿流年不利,刚把香腮挨过去,就挨了斥:“别搂搂抱抱的,像什么样子。” 六姨太委屈道:“当初您也不是这么说的,可见到了碗里的火腿啊,您就不觉着香了。” 梅老爷脸色青红交加,暗自狼狈,又转头往梅洲君那儿一瞪,道:“你那相机不是丢了么?什么时候又弄来一台?” 梅洲君恍然,这才把抛在脑后的连暮声给拖了出来,道:“不说我还忘了,爸,你最近跟实业部走得近?连家这种眼高于顶的人家,倒也会上赶着献殷勤。” 不说倒还罢了,此话一出,梅老爷“砰”的一声,就把碗拍在桌上了,一口粗重的浊气喷出来,把那几撇杏黄色的细须冲得往上一窜,可见是发了天大的脾气。 “什么献殷勤?他姓连的是看中了我们祖上的盐田,要来二一添作五啦!什么《新盐法》,不支持就要来封盐号了,这可不就是剥我的皮,抽我的筋,让我滴着心头血不得不应,他奶奶的,就差枪杆子架我头上了,你倒好,还要把狼崽子往家里带,被灌了哪门子的迷魂药?” 梅洲君心道,难怪无事献殷勤,这姓连的,十句里倒有九句是鬼话! 梅老爷体胖气短,一顿破口大骂,脸孔立马就涨红了,素贞连忙放下汤匙,扶着他后背替他顺气,轻声慢语道:“老爷,大少爷也是赤子心性,他才多大?再说他从前志趣也不在这上头,搞不清楚官商间这些弯弯绕绕,你慢慢教他就是了,哪有动不动就朝他急赤白脸的道理?” 梅浔之这把火气却已经烧到了天灵盖上,迟迟没降下来,叫道:“慢慢教他?我还有多少工夫跟这不成器的来耗!年纪?他跟连家的一个年纪,就被人勾着往套里钻!” 素贞也没辙了,叹了口气,转头朝梅洲君道:“大少爷,旁的暂且不论,可有一句老爷说得在理,家里头的事,你也得悄悄留心着点儿,尤其是老爷的冤家对头,要是结交起来,既会落了老爷的面子,又惹外人笑话,咱们家大业大的,不能不防。是不是这个理?” 六姨太拍手笑道:“是得听着点儿,瞧这一番话,温声软语的,说得比我从前唱的曲儿还好听哩!” 梅洲君耳里十七八只苍蝇嗡嗡直叫,却见他老子的脸孔已经涨成了酱红色,又一言不发,只有喉结跟扯帆一般哗啦啦直抖索,心里立刻知道不妙。 果然,刚把头一歪,一只茶盅就擦着他的颧骨,“啪”的一声,在墙上炸了个四面开花。 梅洲君叹一口气,倚在椅背上,懒洋洋地欠伸,又一手止住了佣人的动作:“别急着收拾,这才是下了几点儿小雨,老爷还要刮一刮风呢。” 他所料不差,他才刚一仰头,老爷的眼风就来了,连碗带勺,噌噌两声,在桌上掷了个双喜临门! “你看看,”梅洲君摊手道,“还有的忙呢。” 梅浔之怒道:“你还敢躲?” 六姨太叫道:“老爷,人家的燕窝粥还没喝完呢,你慢点砸——哎呀!” 薄胎小碗里还有些残羹,梅老爷脾气上来了,扬手就朝长子的脸面掷了过去。热气还没冲到面上,梅洲君已经眼疾手快地跳开去,往墙边一闪。 那一只灌注了十成怒气的粥碗,扑了个空,本来也就是个撞在门上四分五裂的下场,谁知道大门恰恰被推开了,迎面来了个中年妇人。 是四姨太阮秋琴。 她面目颇美,可惜梳了个老式的元宝髻,愁色又太深,平白添了些蜡黄憔悴。刚露出半张脸容,额头上就挨了这么一记,紧接着汤汤水水洒了满脸满襟,不由得尖叫一声。 她胆小,哪遇到过这种阵仗,魂飞魄散间,脸色青白得吓人,差点就歪倒在地上。 跟在她身后的二小姐芳甸忙追上来,拿手帕子把她额头的伤处捂住了。 “爸爸,大清早也不能发这么大脾气呀,”芳甸急道,又看了一眼梅洲君,道,“大哥,这是怎么一回事?” 梅洲君凑过来帮着看了一眼手帕底下的伤处,好在只是米粒大小的一道口子,血已经止住了。 “实在对不住,”梅洲君替她们娘儿俩拉了椅子,道,“老爷子教训我呢,倒是让你们挡了灾,这一桌子汤汤水水的,福明,把东西撤了,重新上两盅燕窝羹。福安,拿热水绞块干净的帕子,再取些白药过来。” 六姨太叫道:“还差我一盅呢。” 梅洲君看了一看老爷:“冤有头,债有主,你找他去。” 四姨太哆嗦了半天,等佣人拿着热毛巾,替她把脸上残粥抹了,两枚翻到半空的眼乌珠这才往下一抹,泫然欲泣地盯着老爷。 她不善打扮,又性子木讷,是吃腻味了的清粥小菜,最不得老爷喜欢,因而梅浔之连个正眼也不给,只有素贞劝慰了几句。 梅洲君拍了拍二妹芳甸单薄的肩膀,看见她雪白伶仃的一点尖下巴,和两片云母螺钿那样薄薄的嘴唇,心里还是照拂这个妹妹的。 芳甸眼圈发红,胸口剧烈起伏,道:“爸爸,你砸伤了人,怎么一句话都没有?” 梅浔之把筷子一搁,斥道:“芳甸,越来越没规矩了,你是这个态度跟我说话的?” “你蛮不讲理!” 四姨太一只手在桌下攥着芳甸的手,摇了摇,央求她别出声,低声道:“老爷,我知道了,会好好说她的。她年纪还小,总有不周到的地方……” “你教出来的好女儿,读了这么久的女校,都学了些什么悖逆东西?是要反了天吗?” 梅洲君忽然一笑道:“哇,爸,照你这么一说,我留洋回来,岂不是祖坟都得失火?” “你说什么混帐话!” “又嫌我没规矩了,芳甸那头你还能赖给四姨娘,我可没娘,是你自己教歪的。” “你少说几句,还嫌不够乱哪?”素贞皱眉看他一眼,道,“老爷,芳甸也是个大姑娘了,不好再这么呵斥她,老爷对她的苦心,日后她许了人家,做了人母,自然会晓得了。” 她这么一说,梅浔之的火气倒是真降下去了,那张白胖的圆脸上重新浮现出笑影来。 “丰隆纱厂的少东家,我跟他爸爸有点交情,上两天刚让人去学堂相看过你,说是中意,今天请帖就来了,是有点诚意的。你回屋里重新洗漱洗漱,衣裳穿得入时些,等过了午,我就让吴丰开车送你过去。地方定在在法租界的凡尔登花园,见了人家,不能像在家这么没规矩!” 他谈及女儿的婚事,脸上立刻泛起喜色,就像谈成了一笔喜气洋洋的大生意,眼角的褶子都如算盘上的金珠般哗啦啦作响。 本钱利润盈亏上等买卖! 四姨太也被骇了一跳,道:“老爷,怎么突然” “突然什么?”梅浔之不耐道,“妇道人家,少见多怪,这事已经说定了。” 芳甸胸臆里那一口怒气几乎要喷薄出来,两颊涨得通红:“相看我?难怪这几天,总有人鬼鬼祟祟跟着我,在教室外头拍我相片!” 六姨太也拍着胸口道:“嗳呀,这王懋才从前还跟我跳过舞,我净记着他那一脸麻子了,个个有绿头苍蝇那么大,也不知道歪嘴的毛病好了没有。” 梅浔之道:“胡说什么?男人的皮相有什么好计较的,人家特意请你去看车展,要是有看上的,直接提回来作见面礼,这样的出手,也算得上有礼数了。” 芳甸更是气急。她今日还打算去上学,穿了身月白色的大襟袄,下摆被她猛地攥紧,直攥到五根指头齐齐发抖,那绸布上四散的褶皱像一张鹤发鸡皮的的老脸,冲着她骇笑不休。 这时候,一只手搭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和她生母冰凉枯瘦的手不同,青年男子的手,似乎天生就裹挟着一团源源不断的光和热。 梅洲君向来不事生产,骨肉虽停匀如玉琢一般,却不知怎么蒙了一点薄茧,令人不觉其单薄。 芳甸心里猛地一定,悄悄朝她大哥看了一眼。 梅洲君靠在椅背上,唇上依旧带笑,气定神闲的,仿佛打定了什么主意。 过午之后,芳甸果然被四姨太一双泪眼给押上了车。 她还在读书,剪着齐耳短发,脸上素净不施脂粉,只是手腕上被四姨太各推了一只沉甸甸的金质双股手镯,她手腕细瘦,有小孩儿偷穿大人衣裳般的窘迫,索性高高推到了手肘上。 这金镯因而显出重枷般有棱有角的分量来。 她心里忐忑,一手卷着车帘,一路上不知道往外张望了多少回,定的地方是法租界,这次车展声势颇大,车刚转弯,就已经撞见了几拨裹着红布头巾的印度巡捕,叉着双脚,得意洋洋地站着。 这几道趾高气昂的影子,慢慢和她想象中的那张麻脸重叠了,仿佛王懋才本人就在她眼前腆着肚皮,沙皮狗似的涎着脸。 “二小姐,到啦。”吴丰道。 芳甸吸了一口冷气,两手环着自己胳膊,把金镯子转了一转,打定了主意。 要是他敢来冒犯,她非得把金镯子掷他面上,打歪他一管鼻梁不可! 车门被拉开了。 芳甸猛地一抬眼,只见背光处站了个穿米白西装马甲的青年男子,正一手扶着车门。 这身行头是梅洲君惯穿的,连口袋巾的款式都一色一样。 芳甸大为振奋,从车里迈出来,抓着他手臂叫道:“大哥!” 谁知这人却道:“密斯梅比相片里的美丽得多,闻名不如见面,幸会幸会!” 油腔滑调的,这哪是梅洲君的声音? 芳甸吓了一跳,忙松开他的手,紧紧靠在车上。只见此人梳了个油头,仔细看去,脸上还有一层拿粉扑精心掩盖过的麻点儿,勉强称得上英俊,只是一条西装裤不太服帖,最底下的布料如老妇肚皮上的积肥一样,吊在皮鞋跟上。 “密斯梅,”王懋才给她打了洋伞,“时候不早了,我们进会馆吧。” 伸手不打笑脸人,他这副做派跟绅士沾了点边,芳甸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没法掉头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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