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先生道:“东家?原来是我唐突了。你们东家可来了?” 梅洲君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杨七郎便笑道:“东家是忙人,一时得不了闲,得隔一阵子才过来,这才托我照看着戏班。” “原来如此,”郎先生道,“此事虽然不成,戏我却是爱看的,杨班主,日后正式开戏了,劳烦给我留个座儿!” “那是自然,郎先生慢走。” 等汽车开出去了,梅洲君方才道:“车里还有几个人?” “三个,”杨七郎道,“这位是盐业署的郎先生,过去就常到庆喜班听戏,还有几位是由他带出来测试盐质的。少班主,这里头有什么异样么?” 梅洲君正待开口,心中却微微一动,转头望去,那车窗已经悄无声息地摇上去了,仅有三枚红痣贴在上头,仿佛刺出血的针尖。 是那位郎先生,还贴在玻璃上,恋恋不舍地看着他们。 盐户黄家。 芳甸扶着四姨太靠坐起来,一口一口将菜汤小心喂进她嘴里。四姨太皮肤虽如槁木一般冷硬,骨头却是软的,止不住往女儿身上歪斜,将汤水呛得到处都是。 “哎呀!”芳甸一惊,一把搁下汤碗,去擦拭炕面,这种手忙脚乱在黄莺子的注视下,更添几分羞窘,“莺子,真对不住,弄脏炕面了,我会收拾干净的。” 黄莺子连忙扶了四姨太一把,道:“没事儿,你娘使不上力气,这样低着头,咽不下去的,就靠我身上吧,我托着下巴,你好来喂汤。” 这盐户家的女孩子,手脚颇为伶俐,芳甸见她将辫子拢到颈侧,轻轻松松伸手将四姨太抱牢了,血色沿着腮角的轮廓,粉扑扑地没入颈中,这样的鲜活正是闺中娇养不出来的,一时间不知是愧疚还是欣羡。 她在心中喊了一声姆妈,只是母亲身上终究没有什么可以寄托,便在默默无声中,喂四姨太吃完了那一碗热汤。 “芳甸,你娘亲的病,还是得去看看大夫,只是只是好大夫都在县里,我娘说,要是实在不成,就找附近接生的黄阿婆问问药,她还会请神呢。” 芳甸轻轻道:“我大哥去拿药了。” “你大哥?”黄莺子睁大眼睛,忍不住抓着枕巾,拿指头绞了几个圈儿,“是了,你大哥一看就有法子,不像我家黄豆子,连吃豆子都得我来剥!只不过芳甸,你方才说,你们一路上吃了许多苦头,钱财也散尽了,这关头要想买药,不知得花多少钱呢,要是吃紧,你要是不嫌弃我手头倒是攒了一些,是织布挣来的。” 钱! 芳甸猝不及防,竟被这一个明晃晃的字震住了。 她是梅家的女儿,有这样一棵参天巨树荫蔽着,从来不曾为吃穿用度发过愁。直到如今,她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了境地的不同,那几只装体己钱的锦囊,早在梅玉盐的拉扯下,散落在水匪手中。 这是充饥的钱,也是救命的钱,她终究不能长久攀附在大哥这一根独木上。 “莺子,你会织布?” 黄莺子将手底下的枕巾展平了,道:“喏,这幅枕巾就是,哎呀,不成,这幅都皱皱巴巴发黄了,不好看!芳甸,你等等我!” 她急匆匆下了炕,在抽屉里翻了一通,小心捧出一块布料来,拂去了上头的微尘。 “看这个,这一块就是我织的包袱布,三尺四寸的料子,里头镶了贴布绣,结实耐磨,已经有县城里的娘子要去了。” 芳甸小心地碰了一碰,道:“莺子,你的手可真巧,能不能教教我?” “我们盐户人家的女儿,看灶煮盐的空档里,总得补贴家用,说起来,我们邻家的罗姊姊,织出来的布平整漂亮,绣工也拔尖,那些凤穿牡丹,鸳鸯戏水根本不在话下,那才是顶顶厉害的,我就不成对了,芳甸,你不是布行的小姐么,怎么不会织布呀?” 芳甸被她这无心一问,弄得脸上发红。 “我在家里的时候,只织过帕子,是卷草纹的,断断续续织了小半个月,后来有事,就搁置下了。” 黄莺子恍然大悟道:“是了,布行的小姐,是不用织布的。不要紧的,我来教你,我们这儿都是些斜纹粗布,好上手得很。你赶得巧,织机正在我手里,芳甸,你过来看!” 芳甸还没想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便被她抓着手,带到了屋角的长凳边,那儿搁着一台铁木织布机,擦拭得锃亮,一匹斜纹布刚织到一半,搭在台面上。 黄莺子撩起料子看了一眼,道:“这是我娘织的,我得替她织下去,我看看,四丈八尺还得织十几个钟头。” 芳甸茫然道:“十几个钟头?” “织布可耗工夫了,只可惜借不到织袜机,要不然织上一打两打,还能快些换钱。芳甸,快坐过来,这一匹斜纹布得赶工。等我娘回来了,还得连夜往下织。” “要得这么急?” “是日子不对,这一台织机,明日就轮到罗姊姊家了,再过一阵子是凤儿,赶的是各家开灶的时间,得赶紧织完才行。” 这一台铁木织机,竟然还是几家凑起来轮流用的。 芳甸刚踌躇起来,黄莺子便笑吟吟道:“你就别担心啦,不论到哪家,机子都有空置下来的时候,我们常凑到别家去织布的。芳甸,你还会卷草纹呢,城里的新鲜式样,你是不是知道得不少?” “嗯,我记过一些。” 芳甸同她凑到一处,正听她叽叽喳喳讲些织布的法子,便听得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在布帘外立定了。 “芳甸,在里头么?” “大哥!” 布帘一动,她大哥便转过脸来,朝她们微微一笑,手里提着一吊药包。 “药拿来了,是七天的份量,先用着,看看有没有起色。你们在织布?” “莺子在教我呢。” 芳甸急忙站起来,向大哥奔了几步,又记起黄莺子来,去拉她的手。这女孩子方才还有说不完的俏皮话,这时却脸上泛红,将她的手躲开了,一个劲儿地去绞垂在胸前的辫梢。 “没什么,没什么的,”黄莺子道,“芳甸自己也会织布,还懂不少新式的花样子呢,我帮不上什么忙。” 梅洲君温声道:“那也应当谢谢你。” 芳甸从他手里接了药包,心中却无声地泛起忧愁来。她在梅老爷身边,那父女亲缘如记账一般,笔笔分明,如今大哥别无所求地对她,她反倒无所适从起来了。 “大哥。” “怎么了?” “这药是不是很贵?家里头剩下的钱还够么?你等等我,我也能织布换些钱。” 梅洲君见她依旧愁容不展,这女孩子遭了一番变故,心底说不出的敏锐善感,便在药包底下轻轻一托。 再展开五指时,他便如变戏法一般,变出了几支鹅黄蕊的翅果菊,花瓣淡白,纤而不弱,镇在药包阴沉沉的苦味上,竟然说不出的明丽。 芳甸向来最爱这些花卉,果然惊喜道:“呀,大哥,你从哪里变出来的?” 黄莺子亦道:“今年花开得这样早吗?我在路上也没见到过呢。” 两双眼睛皆盯着那几支翅果菊,梅洲君一人递了一支,余下的则斜插在织机边,道:“芳甸是想要补贴家用了,有一技傍身自然是好事,这几支花留在一边,精神疲乏时,也能赏心悦目。” “是了,大哥,我们女中的校长常说,风雨如晦时,更需澡雪精神。” 梅洲君含笑道:“念过的书总有用上的时候。” 芳甸受大哥鼓舞,脸上泛起些血色来,转过头去,拿指腹理顺了黄莺子耳后的乱发,替她簪上了一支,道:“这样正合式,比珠花还轻盈呢。” 黄莺子道:“我知道了,芳甸,你会绣菊花纹么?我们在粗布边上,也绣上几朵吧,多么鲜亮!” 梅洲君见她们交谈甚欢,正要挑帘出去,忽而转头道:“对了,爸呢?怎么没看见他的人影?” 黄莺子道:“周伯伯同我爹爹出去了,还没回来呢。” 梅洲君微微皱眉,只是很快将这一瞬间的怀疑掩饰过去了。 “大哥,你去歇息吧,等我们定下来图样,给你也织一方帕子!”芳甸道,忽而想起来一事,脸上泛红,“不会像上次那样搁下的。” 梅洲君笑道:“好,大哥等着。” 布帘再次落下后,织机旁,翅果菊微微摇曳。 打理学堂长屋花去了数天工夫。 先前那位教书先生早已透过口风,回乡之后,便不再回晋北了,仅有的几个学生也散到了各自家里,但那些土炕桌椅之类的陈设,却留了下来。 这么一来,余下东西两条长屋,西边的照例屯放盐具,东边的则安置了梅老爷一家,这样一份相助之情,已弥足珍贵,黄大武一家又是难得的热心肠,平日里也是常常走动,帮着这一群贵客打理。 梅老爷仿佛颇为动容,和黄大武交往日密,频频造访盐田。梅洲君自然不会错过这样的动向,旁敲侧击地套过几回话,方知梅老爷至今将盐引压在手里,并没有亮明的打算。 正相反,他从黄大武处得知了郎先生这么一号人物的存在,那一辆能在县城内外进出的小车,正能解他燃眉之急,再者攀一攀当地盐业署的关系,乃是将来立足之根本,有的是数不清的好处。 只是郎先生行踪莫测,黄大武却是说不出个所以然的,单知道郎先生收的都是好盐。这一来二去间,梅老爷的心神便被吊跑了,黄家那些粗劣盐田,自然抛在了脑后。 那一阵子竟是难得的太平。 梅洲君闲居在家,一则操办戏班开张后的种种事宜,借机收集晋北一带各方势力的动向,时时梳理,二则在盐田与家中两头奔走,将过去求学时习得的制卤法整理成手稿,设法加以改进。 偶尔他自凝神疾书中抬起头来,晋北的大风裹挟着沙砾扑在窗上,满目昏黄,簌簌有声,隐约能听见织机吱嘎吱嘎作响,是小妹新学织布,几个女孩子不知做什么笑成一团。 直到一种突兀的敲击声惊动了他。那声音疾雨一般,大有破窗而入之势,半晌无果,这才转而老老实实敲起了门。 “窗怎么开不了?梅洲君,开门。” 果然是陆白珩的声音,含含混混的,恐怕吃了不少风沙。 梅洲君道:“窗户我加固过了,防沙。听说晋北有一种野狸猫,偷食的时候不走正门,专踩人的书桌,碰得笔翻砚倒。是以常被人循着脚印,掏了老巢,既不灵巧,也不聪明。” 陆白珩气得啐了几口,却破天荒地没同他斗嘴,只等门一开,便闪身而入,掸去了一身的黄沙。 梅洲君见他狼狈,知道事出有异,便也不再奚落他,转而递了他一杯清水。 陆白珩坐在他桌上,也不推辞,一口气吃尽了,又顺了他桌上的两块芡实糕,这才道:“照你说的,我在戏班附近,蹲守了几天,果然等到了郎先生的车。我本来想趁机混进县城里去的,不料车停在了半路上,下了几个人,应当是去测试盐质的,姓郎的则转道去了城郊的常备盐仓库,那地方有一支守军,人多眼杂,我没再贸然打探下去。” “不错,小心为上。” “只是我不去找他们的麻烦,他们亦会撞到我手里。” 陆白珩一面慢慢吃手里的芡实糕,一面抬眼盯着梅洲君,颇有些吊人胃口的意思。 梅洲君道:“让我猜猜,是谁撞了这样的大运?那几个测试员?” 陆白珩道:“我可没去撵他们!是夜里的时候,我撞见有几个人鬼鬼祟祟的,盐神庙附近出没,不知起了什么纷争,推搡起来,掉了一只包袱到土丘底下。我既然瞧见了,岂有不看一看的道理?你放心,我抢在他们之前找到了包袱,扫了几眼之后,便原样丢回了石缝里,这样神不知鬼不觉,靠的正是我” 梅洲君含笑道:“一颗聪明绝顶的脑袋?” 陆白珩洋洋得意道:“正是。我手头没有相机,又不敢乱动,见里头有些古怪的东西,便强行记住了,转头画了下来。” 他从侧袋里抽出了几张叠好的纸,展开之后,梅洲君仔细端详片刻,面上竟流露出惊异之色。 “怎么了?” 梅洲君道:“一个字也看不懂,若说是画符,又未免鬼厌神憎。” 陆白珩恼羞成怒道:“所以我才跟着过来了!这一幅画的是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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