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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页(第1页)

他们哭着走了很久,后来宋凡平的老父亲哭得实在走不动了,他放下了板车,跪在地上,他把自己的腰都哭疼了,哭得不能动了。他们站住了脚,直到哭声渐渐平息下来。李兰擦干了眼泪,说她来拉板车,宋凡平的老父亲不答应,他说儿子的最后一程让他来送。

后来的路上他们不再哭泣,他们无声地走着,只有板车在嘎吱地响着。他们走进了宋凡平出生的村庄,几个衣着破烂的亲戚等在村口,他们已经挖好了坟墓,拄着铁锹站在那里。

宋凡平就埋葬在村口的一棵榆树下。当宋凡平的棺材放进土坑,几个亲戚将泥土盖上去时,他的老父亲跪在旁边一颗一颗往外捡着石子,李兰也跪了下去,一起往外捡石子。随着土坑被填满,坟墓隆起来,他们两个人捡石子的身体也慢慢抬了起来。

然后他们来到了宋凡平父亲的茅屋,里面摆着一张床和一个破旧的衣柜,还有一张吃饭的破桌子,几个穷亲戚坐在桌前吃饭,李光头和宋钢也吃起了这顿咸菜白饭。宋凡平的老父亲坐在墙角的矮凳上,低头抹着眼泪,他一口饭都没吃。李兰也是一口没吃,她打开了那个破旧衣柜,把宋钢旅行袋里的衣服拿出来叠好放进去,李光头看着她把那袋大白兔奶糖也放进了衣柜。放完衣服以后,她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了,站在了衣柜旁呆呆地看着两个孩子。

这是一个无声的下午,那几个吃完饭的穷亲戚走了以后,他们四个人在茅屋里还是无声无息。李光头看到了屋外的树木和池塘,看到了麻雀在树上跳跃,看到了燕子从屋檐里飞出去,宋钢也看到了。两个孩子很想出去看看,可是他们不敢,只能坐在板凳上,偷偷看着悲戚中的李兰和宋凡平的老父亲。后来李兰说话了,她说该回去了,要在天黑前赶回城里。宋凡平的老父亲颤巍巍地站起来,走到那个破衣柜前,从里面拿出一个小罐,手伸进去摸索了一会儿,抓出了一把炒熟的蚕豆塞进了李光头的裤袋。

他们又来到了村口,宋凡平隆起的坟墓上多了几片树叶,李兰走过去捡起树叶扔在一旁,李兰没有哭泣,两个孩子听到她低头对着坟墓说:

“等孩子长大了,我就来陪你。”

李兰转身走到宋钢身前,蹲下来摸了摸宋钢的脸,宋钢也伸手摸了摸李兰的脸,李兰一把抱住了宋钢,忍不住哭起来,李兰对宋钢说:

“儿子,你要好好照顾爷爷,爷爷年纪大了,他要你留在身边……儿子,妈妈会经常来看你的……”

宋钢不知道李兰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他点点头后,又抬起头看看李光头。李兰抱着宋钢哭了一阵,然后擦着眼泪站起来,她看看宋凡平的老父亲,嘴巴动了一下却没有声音,她转身拉起了李光头的手。

李兰拉着李光头走上了乡间的泥路,她没有回头,她的步伐沉重的像是两条拖把在地上拖过去。这时候李光头仍然不知道要和宋钢分开了,他的手被李兰拉着,身体侧着去看宋钢,心想他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走?宋钢的爷爷拉着宋钢的手,宋钢站在他父亲的坟前,疑惑不解地看着李光头和李兰慢慢走去,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留下来了?李兰拉着李光头越走越远时,宋钢抬头看到爷爷正在向李光头和李兰挥手道别,他也犹豫地抬起了手,他的手在肩膀的地方挥动着。李光头被李兰拉着走去时一直扭头看着宋钢,看到远处的宋钢向他挥手,他的手也抬到肩膀的地方挥动了。

兄弟余华

李光头从此独自一人,那些日子李兰早出晚归,她所在的丝厂已经停产闹革命了,宋凡平留给她一个地主婆的身份,她每天都要去工厂接受批斗。李光头没有了宋钢,也就没有了伙伴,他整日游荡在大街小巷,像是河面上漂浮的树叶那样无聊,也像是街道上被风吹动的纸屑那样可怜巴巴。他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只知道自己在走来走去,累了就找个地方坐下来,渴了就去拧开某个水笼头,饿了就回家吃几口冷饭剩菜。

李光头不知道世界发生了什么,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让街上戴高帽子挂大木牌的人越来越多,点心店的苏妈也被揪出来批斗了,说她是妓女。她没有丈夫,却有一个女儿,所以她是妓女。有一天李光头远远看见一个红头发的女人站在街角的长凳上,他从来没有见过红头发的人,好奇地跑了过去,才看清楚她的头发是被血染红的,她胸前挂着木牌低头站在长凳上,她的女儿,一个比李光头大几岁,名叫苏妹的女孩站在旁边,举着手拉着她的衣角。李光头一直走到苏妈的下面,抬头去看她低垂的脸,认出来她就是点心店的老板娘。

苏妈的身旁还有一条长凳,上面低头站着的是长头发孙伟的父亲,这个曾经和宋凡平大打出手,曾经戴着红袖章在仓库门前神气活现的人,现在也戴上了高帽子挂上了大木牌。孙伟的爷爷解放前在我们刘镇开过一家米店,又在战乱里倒闭关门,随着文化大革命越来越广泛深入,孙伟的父亲也被挖出来成了资本家,他胸前的木牌比地主宋凡平挂过的那块还要大。

长头发的孙伟也和李光头一样孤零零了,他的父亲戴上了高帽子挂上了大木牌成了阶级敌人,他的两个伙伴赵胜利和刘成功立刻和他分道扬镳。孙伟不再练习扫荡腿了,在大街上练习扫荡腿的只有赵胜利和刘成功两个身影了。赵胜利和刘成功每次看见李光头就会不怀好意地笑,李光头知道他们还想着要扫荡他,所以他看见他们就逃之夭夭,来不及逃跑时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摆出一付小无赖的嘴脸说:

“我已经在地上啦。”

赵胜利和刘成功也就英雄无用武之地了,只能踢他一脚,骂他一声:“这臭小子……”

他们以前是叫他“小子”,现在叫他“臭小子”了。李光头经常看见长头发的孙伟,他时常一个人歪着脑袋在街上走来走去,时常一个人歪着脑袋斜靠在桥栏上,没有人叫他的名字,没有人拍他的肩膀,就是赵胜利和刘成功看见他时也像是不认识了。只有李光头还像从前那样,见了他不是逃跑就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也像从前那样叫李光头“小子”,没在前面加个“臭”字。

李光头后来厌倦逃跑了,每次都逃跑得气喘吁吁,逃跑得肺里往外冒臭气,他心想还不如一屁股坐在地上,舒舒服服地还能看看街上的风景。李光头此后见了长头发的孙伟就像是抢座位似的往地上一坐,摇头晃脑地对孙伟说:

“我已经在地上啦,你最多也就是踢我一脚。”

长头发孙伟嘿嘿地笑,伸脚碰碰李光头的屁股,对他说:“喂,小子,为什么看见我就坐下?”

李光头狡猾地说:“怕你的扫荡腿。”

长头发孙伟还是嘿嘿地笑,他说:“起来吧,小子,我不扫荡你了。”

李光头摇着头说:“等你走开了,我再起来。”

“他妈的。”他说,“我肯定不扫荡你了,起来吧。”

李光头不相信他的话,李光头说:“我现在坐着很舒服。”

“他妈的。”他骂了一声后走去了,走去时还说了一句毛主席的诗词,“问苍茫大地呀,谁主沉浮呢?”

这两个同样孤零零的人经常在大街上相遇,李光头不是远远躲开孙伟,就是一屁股坐到地上,孙伟每次看见了都是嘿嘿地笑,李光头一直警惕着孙伟的两条腿,不让它们偷袭自己。直到有一天的中午,李光头放松了警惕,那时候城里很多人家的水笼头都上了锁,李光头口渴难忍地到处寻找,找到第八个水笼头时才没有上锁,他拧开后喝了一肚子的水,又用凉水冲洗了冒着热汗的脑袋。当他刚刚关上水笼头,后面上来一个人又拧开了,哗啦哗啦地喝了好一阵子,嘴巴咬着水笼头像是咬着一截甘蔗似的,他歪着脑袋翘着屁股,一边喝水一边还在放屁。李光头咯咯地笑,他喝完水直起身体对李光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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