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理说,码头上的搬卸小工都是做惯了的,手脚也麻利,奈何天公不作美,雨从凌晨时分下起,片刻不停,盐又同寻常货物不同,离了水是真金白银,一沾水又原形毕露,因而不得不在暴雨中延宕下来,至今未能成行。 这时临近傍晚,雨势终于歇了,码头工急急忙忙往岸上卸货,麻袋以沙砾一般的质地趴在他们肩背上,放眼看去,那一袋袋粗盐手足俱全,都是人的形状。 几个工头就蹲在窝棚里,一面目送这这一口口麻袋由船及岸,一面吧嗒吧嗒抽着烟。雨后的火烧云大片大片地沥到江面上,这种红庞大而蓬勃,如同挤到面前的落日,谁都避不开它,偏偏娇嫩得一戳即破,船桨拨划的力气大了,它就掐着船边滑溜溜地走漏,江上盐船,堤上行人,都被余波蒸成了异常虚幻的金红色。 “老李,你给盘算盘算,这批货今晚送得到么?” “这我说了顶个卵子用,还不是得看老天爷脸色。” “嗬,这十八里水码头,谁不知道你李本忠有赛诸葛的本事?你就给老天相个面,看看这东风还能不能把咱这批货捎到赤壁去。” 李姓工头翻眼看天,道:“不行,这雨一会还要下起来——兄弟几个——动作麻利点儿!别磨蹭,一会儿又有雨了!” 他这一声暴喝如鞭梢一绽,连带着船板都为之一荡,有个年轻的搬运小工一个趔趄,差点没被盐袋砸进江里去。 李本忠骂道:“狗攮的货,你背的是什么?是你爷爷!再这么笨手笨脚,趁早给我滚蛋!” 搬运小工塌着两边肩膀,拿脊背上的骨肉皮紧紧抠住盐袋不放,一寸寸往上挪腾,谁知道后头那个比他更性急,拿胳膊肘把他往边上一拐—— 船头只这么窄窄一条木板,哪里经得这么一撞!后头的码头工一脚蹬上了岸,那小工腰胯上一泄劲,背上的盐袋跟灌了百八十吨湿泥似的,轰然撞在船头上,好巧不巧,被一支铁钉划了个正着。 麻袋绽开一道血口,里头灰黄的盐土倾泻而出,在入水前的一瞬间爆发出雪花白银般的锃亮,紧接着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窸窣声,仿佛无数条白蛇在水底盘旋。 旋即作冰雪散。 李本忠跳上船头,照脸甩了他两个大嘴巴子:“盐呢?盐呢?你给我捞出来!” 那小工被他打翻在地,猛然把两只手掌插进了水里,紧接着打了个从头到脚的哆嗦,仿佛那是一锅烧红的铁砂。 流经他手指缝的,唯有滔滔江水而已。 “没没有了!” “盐就在水里,你给我捞出来!” “水里?我上哪儿找去?” 李本忠心如刀绞,哪怕面前是油锅煮铜钱,也恨不能踢他下去捞一个来回。只是盐这种东西比钱还狡黠,进了水里就是一笔笔无头帐,即便活剥了这小工,也吐不出一张借据来。 “叫你不当心,叫你不当心!” “李把头,都是一条贱命,辛辛苦苦讨个生活,犯不着动这么大火气。” “赵四撞的人,你睁着眼睛充作不见,屁股未免太歪了吧?” “我是为了几个盐钱?这水路上来来回回的大人物多了去了,他今个儿敢摔东家的盐,明儿就敢丢自个儿的脑袋!你说说,你有几个脑袋能砸进水里?” 那小工被他提在手里,胸肋骨成排鼓缩,眼珠子里都在往外喷火。码头工大多脾气急躁,又是结伙营生,拉帮结派的风气由来已久,李本忠也没打算结仇,眼看有几个盐工面色不善,话锋就转了向了。 那小工一咬牙关,从齿缝里喷出一股咄咄的热气。 就在这时,远处的河堤上扫过来一大片灰土,伴随着筒形警报器的怪叫。 一串巡逻车螃蟹似的抢上滩了,每辆车上都直挺挺地立着七八个巡警,荷枪实弹,又有几辆摩托车从旁开道,所过之处,砂石飞溅。 一伙码头工都吓了一跳,急忙围过来,只见巡逻车一路呼啸过来,在码头边抛下了五六个,其余照旧往远处去了。 李本忠这才把小工撇开,转头迎上去,堆笑道:“几位长官,这是” 那几个巡警对视一眼,知道这些码头工派系势力颇盛,多半有青帮的背景,和委员长沾亲带故,倒也没太为难他。 为首的客气道:“城里戒严了,我们几个奉命来把守,还得来拜一拜诸位的码头,以便接下来行事!” “这哪敢当啊,有什么事情,几位长官尽管吩咐,”李本忠在汗巾上擦了擦两只手,压低声音道,“城里怎么突然就戒严了?” 巡警含混道:“近日有奸徒乘机煽乱,影响治安,上头下令要彻查一遍,对了,你们码头上做工的都是熟面孔?” “这您可问对人了,这些码头工都是我们同乡会的,由熟人引荐,绝不可能掺假,要是有鬼鬼祟祟的生人,我们一准上报给几位长官。” “不错,”巡警道,“来往船只也有劳诸位盯紧了,只要发现线索,立刻报告我们,上头重重有赏!” “明白,明白!” 李本忠连连点头称是,一面忍不住拿两只眼睛瞟远去的那几辆巡逻车。 这码头附近就有几家盐号的库房,场地空旷,另有不少柴火、煤炭、棉纱一类的厂子,来往运送异常繁忙,再往南去隔过一大片荒地,就能隐约望见商业街的后铺,宝丰社、云清社、乐徽园等一众戏院坐落其中,平日里往来的三教九流,数不胜数,怪不得要出动这么多巡警。 这地方的道路他早就烂熟于心,这时下意识地跟着警报器在心里盘算了一番,两眼追着火烧云望去—— 依旧是十里赤霞天,只是南边云翳上掺了团混沌的黑气,丝丝缕缕勾连在地面上。 又要下雨了? 李本忠揉了揉眼睛,这才看清楚了,那分明就是黑烟!从地面上涌起的黑烟,把天都熏黑了一角。 着火了! 哪怕隔了这么远,看不见明火,单看这黑烟的势头,也能想见火势之猛烈,一时半会恐怕还扑不住。 李本忠一拍大腿,叫道:“着火啦!” 他这一嗓子出去,哗啦啦就网过来一群人,都伸长了脖子去看。 “哪儿?哪着火了?我怎么连个火星子都没瞅见?” “这么大股黑烟,你眼睛瞎啊!” “什么地方?我瞧瞧,南边这得挨着商铺了吧?” “还不到呢,偏西,应该是荒地,这地就一家,是是宝丰社!” “宝丰社着火了?” “不成,这风势邪乎,一会儿可别滚到棉纱厂来了。” “呸,这不是有荒地挡着么?不过倒也是奇了,这火还真会挑时候,雨才刚停,它就借着风势撵上来了。” “不好说,这一带都是些棉纱厂煤炭厂,要真着过来了……李把头,你赶紧算算,这雨什么时候会下起来?” 李本忠喝道:“还不快干活?雨?你们还指盼着雨来?我告诉你们,这火烧不掉你们几根汗毛,背上的盐要是湿了,我可得逮着你们投江!哎呦!” 他话音未落,就被一辆推车给撞了个正着。 这是装煤炭的斗车,颇为深邃,里头黑压压的都是煤渣,分量实在不轻,推车的码头工已经使劲了浑身解数,眼角都被汗糊住了,只是苦于腾不出手擦拭,偏偏和他来了个狭路相逢,差点把斗车脱手甩出去。 李本忠吓了一跳,道:“那边,那艘!你往哪去呢!” 这些盐船中有不少要继续往西北方航行,趁着靠岸的机会,也会捎带些煤炭、棉纱一类的货物,这码头工晕头转向的,差点就错了路了,李本忠拿脚在他屁股后头轻轻一拨,给他正了方向,他这才连人带车地扑往船舱卸货去了。 ——哗! 成车的煤渣被倒进船舱中。 这盐船颇不起眼,是梅氏盐号早些年淘汰下来的,水手却是轻捷彪悍的好手,因此这盐船不声不响地泊在码头边,平稳异常。 煤渣被倒入舱中的瞬间,两个作水手打扮的少年扑过去,拿手掌在几尺深的煤堆里一通刨挖。 连番拍打之下,煤堆被掘开了薄薄一层,露出一条灰扑扑的胳膊来。 “不对,脸在脸在这边,奉秋,你快一点儿,别把珩哥憋死了。” “知道了,珩哥,你自己动弹动弹,这煤渣很薄,珩哥?” 煤堆里半点回音都没有,梨药一下就慌了神了,急忙探到脸的位置,把煤渣一捧捧抱开,这才露出一片熟悉的面孔来。对方双眼紧闭,面孔又是锅底一般的黑,就这么侧头躺着,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糟了!” 奉秋扑上去翻他眼皮,那眼睛紧紧闭着,跟浆糊糊住了一般,只好转而去掐他人中,只是一探之下,鼻子底下冷飕飕的,竟然连呼吸都停了。 “啊!” “怎么样?” “没气啦!” “不对啊,这才几步路?” 梨药呆了,同奉秋一道扑上去,一个压胸口,一个掐人中,正手忙脚乱间,脖颈上就是一痛,双双被提溜到了半空中。 陆白珩擎着这俩小孩儿,霍然坐起身,眼睛还没睁开,已经先呸出了一口煤渣。 “珩哥,你活啦?”奉秋问。 陆白珩冷笑道:“好啊,看来还是串通好的。” 他这话几乎是擦着牙缝挤出来的,咬字如铁,梨药急忙给他端了只海碗,道:“珩哥,你先喝口水,师哥同我们说了,让我们在这儿接应你,果然这法子能成。” 陆白珩一口气灌了半碗水,跟嚼铁核桃似的,恶狠狠在牙关里涮了几个来回,这才把口中的苦味冲干净了。 “这馊主意谁出的?你?还是你?还是” 梨药道:“不关师哥的事儿!” 奉秋当即从背后拐了他一下,他这才反应过来,却已经太迟了。 “果然是他!”陆白珩切齿道,伸手捏了捏后颈。 他们二人从音乐茶座出来后不久,城中就开始戒严了,几乎每个路口都被荷枪实弹的巡警把持住了,到处盘问来往的行人。梅洲君预先备了车,依旧几次险些被拦截在路上。 他也是毫不设防,这才被姓梅的从背后暗算了,好在他体格不差,又受过训练,失去意识的时间不长,半路就转醒了。 这一睁眼,就发现自己被埋在了煤渣车里。 梅洲君果然看穿了他的心思,这才借着甩脱追兵的档口,把他重回火车站的念头一举扼杀在了水上。 ——等等,追兵呢?梅洲君把追兵引开了? 船身猛然摇晃起来,江水以颇为柔韧的力度往每个人身上托了一把,这种感觉和陆地截然不同,隔着薄薄一层木板,像是坐在粘稠的蛋清上。 陆白珩旋即从沉思中惊醒过来,这才发现,船已经开了。 这一条不起眼的盐船正混迹在船队中,往西北方开去。 船舱前的篷布被风吹开一角,落日红圆,把姿态压得很低,失意的娼妓一般,就这么妖气横生地骑在船舷上。 这是它一天中难得施舍过来的正脸,在它青春正盛的时候没有人敢逼视它,如今红得透了黑,铁棱似的坚硬无匹的黑,只一眼就能冷到人心里去,这种歇斯底里是如此热烈,如此凄凉。 码头和来往的盐工,越来越远,越来越小,蓉城发生的种种,都如水中之盐一般,溶解在落日冷冷的眼波中。 天终于黑下来了。 天终于黑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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