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就这么走了几步,她的注意力全落在他脚后跟上鸭蹼般一撇一撇的布料上了。 “哎呀,脏了。”王懋才忙低头把裤脚一提,洋伞挂在了她头发上,扯得她一个趔趄,“密斯梅,不好意思,福安号新来的德国裁缝,拿了我的十几个大洋的打赏,倒给我量大了两个码,我得找他算账去!” 芳甸在一种混合着尴尬的愤怒里,嘴里发苦,甚至有些不忍心去看他。 结婚对象身上的不完美,就像隔夜米饭的霉糟味儿,全天下都在吃,却只有等一个人被消耗到了食不知味的地步,才能吞得下肚,才能忍受得了这样一种与新鲜绝缘、和剩饭为伍的日子。 她不堪忍受,因此绝对无法妥协。 王懋才这头想了一个好主意,把裤脚往皮鞋里结结实实塞了一圈,直着两条腿走路,仿佛在跳踢踏舞。 “密斯梅,你一定很诧异,我为什么不请你去电影院和西餐厅——平常女人都爱这个。但我想了一想,张嘴闭嘴都是德谟克拉西的知识女性,也许能对鄙人的志趣有所理解,哪怕是一点皮毛——”王懋才道,这才想起引出自己精彩的开场白,“对了,适才忘记自我介绍,鄙人姓王,幼名独香,谱名单椽,学名懋才,字西舒,号屏长,在英国菲丝特大学攻读汽车专业,很荣幸见到你,密斯梅。” 芳甸正听得晕头转向,只见他一弓身,抓住她的手背,就撅着嘴唇撞了过来。 芳甸被这大礼吓了一跳,手肘上的镯子忠心护主,铛一声滚到了手背上,正好磕中了对方凑过来的门牙。 王懋才大叫一声,捂住了嘴。 他不便当场发作,只是脸色阴沉,缓了半晌,这才哈哈一笑:“密斯梅比较矜持,这也很好。” “你的牙口也很好。”芳甸不冷不热道,逃出了那把总挂到头发上的洋伞,往前走。 这次汽车展览会,乃是难得一见的盛事,入夜的时候还有歌舞等游艺演出,通宵达旦。这时候会场外除了各人开来的私人汽车之外,也陈列了各色新式欧美汽车,不少摩登女郎倚在敞篷车边,脸上涂的胭脂也像月份牌上那样鲜亮。 芳甸心里惊奇,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王懋才借机道:“密斯梅,你看这些车,都是不耗煤油的,烧的是炭,一路上得拿扇子在后面扇,还要用烧火棍捅炉子,才能突——突——突——这么往前拱,我想起了一个笑话” 芳甸没想到他真能说出个道道来,正要听他高见,却见他嘿嘿一笑,道:“女人啊,结婚前就是烧炭车,结了婚就是煤油车。” 芳甸疑惑道:“为什么?” 王懋才道:“知道了烧油的痛快,就会不会扭扭捏捏的,捅一下才肯动啦。” 芳甸的脸色一下就涨红了,她其实也没怎么听懂,直觉不是什么好话,狠狠瞪了他一眼。 王懋才道:“密斯梅刚刚多看了这辆车几眼,鄙人已经知道密斯梅的意思了,侍者,请你把这辆车替鄙人开到梅府上去。” 他有心要摆阔,拿一辆车当见面礼,只是半晌也没有侍者答应,只透过车窗,看到个隐隐约约的半身,大概是个青年男子,一手搭在方向盘上,侍者正伏在车窗边,同他交谈。 难不成被人捷足先登了? 王懋才提高音量道:“侍者,请这位先生先让一让!” 咔嗒一声,车门开了。 下来的果然是个青年男子,烟灰色马甲配雪白的尖领衬衫,肩背挺拔,腰却很瘦,西装裤线仿佛一刀裁出的信纸边缘,挺括到了锋芒毕露的地步。 单看身形,还是个潇洒自如的美男子,只是鼻梁上架了副镀铂金水晶墨镜,肤色又是秀致的荸荠白,被日头晒得神色恹恹,显然是个娇生惯养的纨绔。 他倚着车,朝芳甸招了招手。 芳甸二话没说,乳燕投林般朝他扑了过去,叫道:“大哥!” 梅洲君摘下墨镜,往胸前口袋里一别,道:“怎么了?面色通红的。” 芳甸满腹的委屈,仿佛终于有了发泄口,直恨不得拉着她大哥哭上一场,却听梅洲君道:“你今年生辰的贺礼,大哥已经相中了,待会就有人开到家里去。” 他像是这才注意到王懋才,转头惊异倒:“阁下就是王懋才?见面不如闻名,幸会!” 王懋才那身西装就是照着他的式样做的,虽然画虎不成反类犬,但显然也听说过梅大少的跋扈之名,惊疑之下,连忙伸出手去:“久仰,久仰,梅先生听说过鄙人的名字?” 梅洲君笑道:“常听相熟的舞女提起,这一见才知道,名马配好鞍,我那套西装该扔啦。”他嘴上不饶人,一面伸出手来,同王懋才一握。 只听“咯噔”一声,那只手以完全不符合纨绔二字的力度,捏着他两边麻筋,用力一钳! 王懋才脸上肌肉一跳,半边胳膊都麻了,那只手却客客气气,一触即收,令他来不及发作,就已经吃了这么个闷亏。 梅洲君忽然叹了口气。 王懋才忍痛道:“梅先生,怎么了?鄙人有什么不入眼之处吗?” “日头太毒,劳驾足下分我半把伞遮一遮阳。”梅大少这么说,却连伸手接伞的意思都没有。 姓梅的是把他当作撑伞的佣工了! 梅家是落难的凤凰,如今听说背后有大人物襄助,重振了几分声势,梅洲君这种嫡出的大少爷,也不像二小姐那么好拿捏,这次冷不丁出来撑腰,他还开罪不起。 王懋才腹诽,却不敢在面上显露,只能立在他身边,伸长了手臂给兄妹二人撑伞。梅洲君比他高了大半个头,他才撑了几分钟工夫,手臂上的麻筋就受刑一般,阵阵发痛,酸入骨髓,那伞边不知不觉就往下坠了。 梅洲君还兜兜转转的,不肯往馆里走,时不时给芳甸说几个留洋时听来的笑话。 “买文凭?还有这种事?”芳甸惊异道。 “学不成,归不了国,当然要往光秃秃的屁股上插几根鸡毛,横竖也花不了几个大洋。我刚到那会儿,前一批留洋的正要回去,打了个照面,其中有一个,掏出来一沓文凭,花色之丰富,足可开个牌楼了,我当时也被骇了一跳,还以为此子有慧根。” “那他回来之后,岂不是大名鼎鼎?” 梅洲君笑道:“错,他叫洋人给骗了。” “怎么会?” “他拿文凭显摆的时候,我们凑过去看了一眼,打头的就是个菲丝特大学,盖了金章,环了一圈洋文,打头就是pheasant,同行的博文兄最工翻译,一看就笑了。你猜这底下印的洋文是什么意思?” 芳甸摇摇头。 梅洲君哈哈一笑,道:“野鸡!” 芳甸也扑哧笑了:“野鸡学堂,这洋人也够坏的,生怕旁人不知道!只是菲茨特这名字,却有点耳熟,不知在哪里听说过。” “你估计也见不着了,教育部的王部长也知道这件事了,大发脾气,还特意督促我们那一批留洋的,说但凡见着有公费留学生敢拿这野鸡文凭回来招摇过市的,不光要扣着留学证书不发,还要补上个十年学费哩。” 王懋才心里咯噔一声,手臂上跟挂了秤砣似的,伞骨哆哆嗦嗦,直要往梅洲君头上倒,却听这讨人厌的大少爷又信口道:“芳甸,我这次回来,脾气是不是差了不少?” 芳甸摇头。 梅洲君叹气道:“看来你是没见着,上一次啊,有人钩着了我的头发,我就——现在想想也是不可思议,我跳起来,就——” “怎么啦?” 梅洲君脸色一沉,冷冷道:“甩了他两个嘴巴!” 他头顶上的洋伞陡然竖直了。 梅洲君插科打诨的本事,实在是世所罕见。 放在闺秀小姐面前,还能博卿一笑,一旦调转枪口指着王懋才,那简直极尽冷嘲热讽之能事,就是再不怕烫的死猪也得脱了一层皮。 一下午的工夫,王懋才就只有亦步亦趋跟在大少爷后头提伞拎包的机会,眼睁睁看着他潇洒自如地穿梭在车展里,逗得梅小姐像个孩子似的眉开眼笑,越想越觉得自己成了帮佣,实在是尴尬又窝火,偏偏无从发作。 更要命的是,他前两年纵欲过度,肾水有亏,得了个小便频繁的毛病,这么长时间立下来,只觉得腹胀如鼓,得去好好出一次小恭。 偏偏姓梅的仗着身高腿长,一味往前走,哪里顾得上他两腿弹琵琶的丑态? “密斯脱梅,密斯梅,稍等!”他喘着气,两手支着膝盖,“时候不早了,待会还有舞会,不如我们先去用餐。正好鄙人也想跟密斯梅就我们的婚事,开诚布公地谈上一谈,毕竟婚姻大事,不可慢待,正好也有梅先生作为见证。” 梅洲君这才恍然道:“也是,我把正事给忘了,芳甸,肚子饿了没有?这里的萨其马做得很不错,洒了薄薄一层核桃碎,却不是格外甜口粘牙,或许你会爱吃。” 两人又是鸡同鸭讲,王懋才隐约觉出戏谑的意味,只是肚里作祟的黄汤却容不得他深思。 “失陪,失陪!”他吱嘎吱嘎夹着腿道,“密斯脱梅,密斯梅,我们餐厅再会!” 他掉头跑的时候,累赘的裤腿又有始有终地吊在了鞋跟上,一撇一撇,终于消失在转角处了。 芳甸心里那团沉甸甸的委屈,全仗着梅洲君撑腰,才没把她压垮。这会儿王懋才山一样的阴影挪开了,她反倒觉出一点筋疲力竭的悲凉来,梅洲君带来的那点支撑,此刻倒戈而向,如骨骾般横在她鼻间,令她在成倍的辛酸中,终于忍不住蹲下来,抱着膝盖,从睁大的眼睛里滚出两行热泪来。 梅洲君叹气,取了口袋巾给她,道:“姓王的不是个东西,有我在,不必怕他。” “我不是怕他,”芳甸擦了眼泪道,“不是王懋才,也有李懋才,张懋才,爸爸拿金子当饵,钓来的只能是些臭鱼烂虾。我只是不服气,我长这么大了,他觉得我值几个钱了,却要拿我去换东西。他们简直都是大哥,他们为什么都不像你?” 梅洲君笑了,伸手搀她起来,道:“错了,世上的男子,或者如我,或者像他,各有各的丑法,都是一路货色罢了。” 他话里自嘲意味之重,芳甸不可能不觉察,因而惊异地抬头看向他。 展馆里的水晶吊灯已经点起来了,因而一眼看去,到处都是被照得炯炯发亮的玻璃车灯,光线几经周转,交汇在梅洲君的面孔中央。 他天生一管峭拔的好鼻梁,嘴唇淡红,这会儿被一束银镜倒扣般的光束所笼罩,颜色愈发鲜亮,仿佛绣棚里绷着的一幅白雪红梅。 灯光避开了他的两眼,因而单这么一看,颇有些登台亮相般的滑稽。 芳甸还以为他故意作怪,扑哧一声,破涕为笑。 谁知道梅洲君面上那束光线和眨眼似的忽闪了两下,她这才看出是对面的车前灯在捣鬼。 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那束灯光一下子就熄灭了,她只来得及看见一幅青年男子的身形。 “大哥,他在拿车灯照你!”芳甸道,正要引着梅洲君过去看看,却被一把抓住了手臂。 梅洲君道:“走。” “走?” “吴丰什么时候来接你?” 芳甸道:“爸爸说,要等我们跳完舞才会有人来接,大概得九点多。” 梅洲君道:“太晚了,在外头不安全,待会我让侍者开新车送你回去,王懋才这边我会打发,你不用回来。” 芳甸本能觉出不对,被他带着往门边小跑过去,问道:“大哥,到底怎么啦?” 梅洲君笑道:“你不走,可就要留下来看大哥被争风吃醋的相好们挠花脸了,二小姐,去吧,要是被你撞破了这种丑事,我可就没脸回家啦。侍者,麻烦过来——” 这时候正是舞会前最热闹的时候,展厅里人头攒动,梵婀铃袅袅的旋律在人潮中流淌,白天倚在车边的时髦女郎,大多解了貂绒披肩,露出雪白的肘腕,和紧紧掖住肌肤的翡翠镯子,她们的眼神也和着琴弦颤颤地滑动,介于暧昧和露骨之间。 梅洲君说的,搞不好还真是老实话。 芳甸有点害羞,也不敢多看,果然有侍者小跑过来,朝梅洲君鞠了一躬。 “我新订的那辆车,还在馆里吗?” “梅先生,刚刚就已经为您开往梅宅去了。” 梅洲君皱眉道:“这倒是不巧。烦请你替这位小姐找一辆” “芳甸!” 有个声音叫道,也是个年纪颇轻的女孩子。 芳甸抬眼一看,和她素来亲厚的刘四小姐,正伸着一支藕节似的手臂,兴高采烈地同她招手。 “芳甸,你也来看车展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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