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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第1页)

委员长的嘴角露出了一缕微不可见的笑意。与此同时,陆雪衾的子弹呼啸而来,连面前的烟雾都有一瞬间的停滞,旋即被这不可抗拒的巨力洞穿——  就在这一瞬间,车厢轰然斜倾,不同于之前的颠簸,这是彻彻底底的侧翻,没有人能在天翻地覆中站稳脚步。  子弹自委员长左肩贯入,一蓬撕裂筋骨的血雾迸散在烟幕中,他的血未能流尽,这一枪远远不够致命。  最后一枪的机会,就终结在了这截侧翻的车厢中。  枪声消散之时,血雨瓢泼,腥风如刀。  雨越下越大。  天和地都是烧化了的银箔,浑浑噩噩地浇铸在窗玻璃上,雨水吃人似的撞上来,前仆后继,那些头破血流的影子扒着窗棱往下滑,仿佛铺了一地的虫尸。  即便如此,码骨牌的声音依旧从雨声里一注注地走漏出来。  这休息室就在音乐茶座边,是供女客们白日消遣的。这时候仅仅是下午三点钟,中西乐队要到傍晚才来,窗内外又是一片霭霭的灰黄,仿佛一帖熬不完的补药,因此洗牌声也跟着害了病,有一搭没一搭的。  “我一再同他讲那几盏西洋灯吊得不伦不类,他非要摆阔,说什么罗曼蒂克,到了夜里比真金白银还晃眼,我这些天都没睡过一个整觉,牙疼也犯了,真是离神经衰弱也不远了,你们瞧瞧这眼圈!”  “傅太太,你们家老傅是难得讲究情调的男子,你还是得多听听他的,再说了,你们家的家具本身就是拜德迈亚式的,衬几盏老掉牙的灯笼,多不合时宜!”  傅太太在榉木骨牌凳上轻轻踢了一脚,脸上挂不住了,两片鲜红嘴唇幽怨地拄在一起。  和她交好的孙太太俯在她身边,一只雪白丰腴的手臂伸在她肩上,拣了张骨牌翻看。  “你们家老傅算不错的了,跑舞厅也大多是应酬,哪像我家那个,旱脚狗似的,恨不得死在野女人肚皮上”  “咝!”傅太太抬起一只手,恶狠狠朝自己腮上一拧,“你们接着打牌,我牙疼又犯了,我歇歇去。”  其余几个太太也不拦她,孙太太接了她的位置,拿半个屁股摸到凳子上,道:“我这儿有个治牙疼的偏方,一准管用,如意,去后厨熬点热猪油来,拿棉花裹了,咬一会子就好了。”  傅太太也不说话,斜斜往沙发上一靠,拿帕子罩在脸上,几根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在帕面上杀了几个来回,鼻息如同烧开了的水壶一般往外冲荡。  谁都能听出她那喘气声里有几十几百斤的怨愤在。  孙太太斜眄了她一眼,叫住如意,道:“算了,也不用猪油了,去端一海碗的醋回来。”  其余几个太太都笑起来,柳太太伸手去抓她面上的帕子,被她一把拍开了。  “你们是不知道,柳莺红那个下三滥的狐媚子,做了姨太太照样不安分,这几天又偷摸出来跳舞了,跳,跳,跳,怎么不跳断她那双腿!”  “梅老爷也不管管她?”  “梅老爷这个年纪,能管得住她才怪哩!要我是梅老爷,我可不放心抬她过门,家里有个风流倜傥的儿子,哪里经得起这种女人的骗!”  “你也听说了?”  “可不是”  梅家六姨太柳莺红从前也是舞厅里的红人,一管细腰扭得如同水蛇一般,兼有一双能吃人的媚眼,进出舞厅的男人,哪个没同她打过一场勾勾缠缠的眉眼官司,傅太太这牙疼的毛病恐怕就是咬碎银牙时落下的。  她昨夜把傅老爷的褂衫翻了个底朝天,摸出两张带着淡淡香水味的音乐票来,这才把牌局设在一墙之隔的茶座里,存心要敲打傅老爷一番。  她面上蒙了张白绡帕子,影影绰绰地透出窗外的风雨来,那雨势一阵一阵压到玻璃窗上,几乎要淋湿她的头发,四周的骨牌声都暗沉沉的,隔得很远,却像马路对面的车灯那样追着她的窘态不放。  傅太太胸脯剧烈起伏,说不出的气短,道:“好邪门的天气!”  “可不是,这么大的雨,我看你们老傅不一定会出来。”  “他是什么人,我清楚得很,就是天上掉刀子——掉刀子——”  她把帕子摘了,正要起身,突然听到门外哗啦啦一阵响,一道细口瓷瓶般的影子就妖妖调调地钻进来了。  梅家六姨太一手拎着旗袍边,立在门边跺了一跺脚,雨水就吊在微鬈的头发梢上,在腮边勾出了一道黛黑的小弯。  傅太太一双眼睛立刻凸了,在她背后狠狠刮了几圈——只是除了风雨之外,并没有旁人的影子,她是孤身一人来的。  “我就说嘛,大老远就听见雀牌的声音,还骗我说茶座没开张,”她气喘吁吁道,“可算有个避雨的去处,几位太太,饶我一杯热茶吧。”  “呦,稀客,”孙太太往桌上丢了一张牌,“这么大的雨,一个人过来的?梅老爷也不陪着你?”  在场所有女人都和她打过交道,算得上牌友,背地里却看不太起她的出身,因此牌虽打得热火朝天,话里却有点不冷不热的意思。  六姨太转头就把门反锁上了,背靠着门板颤巍巍地滑了一段儿,这才把一口气喘匀了。  她这人风骚入骨,从没露出过这等狼狈相,傅太太斜睇着她,冷笑一声:“真是只落汤鸡。”  六姨太竖起一根指头,“嘘”了一声:“出大事啦,我刚坐黄包车过来的时候,路过圣玛利医院附近,你们猜我看见了什么?”  柳太太道:“这我们哪记得清,左不是哪个相好。”  六姨太啐道:“相好那都是过去式了,我现在可只惦记着我们家老梅。”  “我怎么记得你总嫌梅子酸哩。”  “话又说歪了,”六姨太道,“莎莉丝女士的生日会,你们都知道吧?”  “我们家那位就去了,”孙太太道,“还不肯带上我,说是要到半夜三更才散场。”  六姨太压低声音,道:“有杀手混进去啦,听说是伤到了什么大人物,警察正在到处抓人呢。”  “什么?杀手?”几个太太齐齐惊叫起来,那一只只妩媚的眼睛立时如探灯一般,照到了她面孔上。  “还死了人了,我亲眼看见的,就在合丰商行旁边的巷子里,血哗哗地流了一地。”  “啊!”孙太太悚然一惊,把手里的骨牌一丢,转而抓住了小包,站起身来,“不行,我得看看我们老爷去,先走一步了。”  傅太太忍不住道:“去吧去吧——哎,还有你,怎么回事?谁死了?你说得清楚点儿,吊什么胃口。”  “还能是谁?杀手呗,”六姨太道,“好高大魁梧一个男子,听说是戏台上唱花脸的,不知怎么混进了生日会里,警察费了老大的功夫,才把人给堵住的。估计是逃脱无望了,就替人挡了一枪,那一枚子弹从额头中央穿进去,给开了瓢了——崩的一声,好死不死,偏偏砸在我黄包车边上,几个同伙倒是趁乱跑了,不行,我得换一身衣裳。”  她惊魂甫定,抬起五根指头看了一看,指腹上还沾了一痕血迹,是刚刚紧抓黄包车的时候蹭来的,索性就着玻璃窗高处薄薄的水雾,揩了一揩。  窗玻璃上一点淡红色的水珠,有点怨忿似的直坠下去。  她脊背后陡然窜过一股寒气,几撇乱纷纷的手指印里掠过一双眼睛。  那一滴血珠从眼窝的位置滚下来,仿佛开了锋的泪。  六姨太心悸之余,竟然一眼就认出他来了,还没来得及叫住,就见他的背影匆匆一闪。  大少爷怎么这么急?  六姨太有心叫他载自己一程,急忙推开窗,不料却吃了一嘴的雨水,不由得失声惊叫起来。  几个太太都笑起来,傅太太酸溜溜道:“瞧这样子,又碰上哪个相好了?”  六姨太啐了一口,从手镯里抽出帕子,往颊上愤愤然一揩——红的红,白的白,可不就是花了妆了。她这人最要面子,决计不肯顶着张大花脸在旁人面前出洋相,当即拿帕子斜抱琵琶式地拦在面孔上。  “不成,我得洗把脸去,否则还怎么会姘头。”  “瞧她这个风骚样。”傅太太压低声音同柳太太道,几双妙目紧盯着她那皱在腰上的兔绒包芯纱旗袍,仿佛里头关了一截滑腻丰腴的白蛇,正在窸窸窣窣地吃人肉。一只珠链小包就压在她扭动的七寸上,六姨太妆都花了,头发也蓬了,偏偏要这么妖气横生地往外走,看得人眼睛里都会热出血来。  只是这股妖气仅够撑着她走到门外,漫天的雨水一扑在身上,什么青蛇白蛇都在这雄黄酒底下现了原形,她只好把披肩绕在发上,急急忙忙往茶座的方向冲。  梅洲君的影子也不知道被这大风刮到哪里去了。  这时候转头再回休息室里,岂不是成了天大的笑话?  茶座外围了一圈铁栅栏,也被雨冲得哗哗作响。六姨太心一横,隔门把侍者叫住了,从小包里翻出两张音乐票来——这还是傅先生腆着脸叫她收下的,她纯拿来扇风用,这时候却顾不得这许多了。  侍者打了伞,陪同她进了茶座,她一扭头就往更衣室钻过去了。  这音乐茶座是有洋装可供租赁的,如果是会员,则可自行取用,这个点了,照理说空旷得很,不料屋漏偏逢连夜雨,更衣室反锁得结结实实,她头发上的雨水都滴滴答答打到皮鞋尖上了,里头那位娇小姐却还没出来的打算。  六姨太砰砰砰地拍了一阵门,道:“妹妹,你可生生好心,我这都快冷死了,都是女人家,你占那么大一个”  她话音未落,就听见茶座大门边一阵喧哗,紧接着是一连串皮靴叩地的声音,比掷骨牌的声音还脆亮,像是一刀刀剁出来的。凭她多年混迹舞厅的耳力判断,这伙人都是精壮的青年男子,说不定还是军官出身。  她从前做的是不正经的营生,最怵这些兵油子,当即就闭了嘴,整个人没骨头似的紧贴在门上,只拿一双眼睛暗中瞟过去。  来的果然是一伙警察,为首的蓝衣黑裤,在外头披了件卡其布的军装大衣,年纪颇轻,样貌英气,两只眼睛黑中透着厉,看起来不太好相与。  “四组长奉命捉拿乱党……杀手刚刚在附近露过面,大概是这身衣服,是戏子打扮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六姨太捉到“杀手”两个字,心里突地一跳,嘴唇暗中抿在了一处。  这伙警察把侍者盘问了一通,就分为了两股,领头的年轻人带着其中一支,竟然正正朝着她所在的方向走来。  六姨太没来由地发慌,恨不得钻进门缝里去,正逃脱无路时,门板竟然悄无声息地张开了一线,她猝不及防,整个人都陷进了屋里,被一条手臂轻轻一拦,这才不至于一脚绊倒在地毯上。  对方身上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雨水气味,被桂朗姆酒古龙水的香味恰到好处地遮掩过去了,仿佛在梅瓶里搁潮了的一支梅花。  六姨太惊魂甫定,霍然抬起头来。  只见梅洲君穿了身象牙白的西装马甲,长身玉立,一双透明光辉的眼睛在灯下顾盼起来,除却鬓发微湿之外,周身干净清爽,半点看不出淋过雨的迹象。  这两头刚交换了个愕然的眼色,那年轻人朝着他们的方向走过来了。  梅洲君道:“走。”  六姨太一手抓着他的肘弯,眼光突然一凝。  只见大少爷的鼻梁边,透着一股没擦干净的绯色,质地偏油润,寻常女人家不会用这个化妆,更像是戏台上用的油彩。  这位大少爷昨夜家宴过半就不见了人影,老爷醉醺醺地还发了脾气,这会儿却冒雨出现在茶座里,脸上还有些油彩的痕迹——杀手——戏子——更衣室——油彩——  她的眼睛一下就瞪大了,指甲差点吃进对方的肉里去,高跟鞋微不可察地一晃,像惊悸的牙关一般打起颤来。  喀哒喀哒喀哒  梅洲君只是在她面孔上颇为冷静地一瞥,那眼光里仿佛有镇痛之效,让人什么心思都不敢往外冒,两只脚终于落定在了地上。  大少爷可真是出息了,连这档子事都敢干,这回可当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谁也脱不了干系去。  梅洲君把她的手臂往下一拨,转身就要走。  “你不要命了,这么多人,能跑得出去?”六姨太拿气音道,那两只妩媚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行啦,一家人不说两家子话。”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六姨太又咬一咬嘴唇,忽然腰身一塌,把那条湿漉漉的帕子掷到对方面孔上,往那眼睛鼻子上胡乱擦拭起来,梅洲君躲闪不及,被帕子上一塌糊涂的胭脂口红围剿了个正着,颊上当即留了几抹暧昧的胭脂印。  薄透的帕子里裹着六姨太一根柔若无骨的手指,戳着他的鼻尖,半是亲昵半是埋怨地骂道:“叫你不等我,外头这么大的雨呢!”  梅洲君静默片刻,终于苦笑道:“祖宗,你可小声点儿,这是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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