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点,其他小辈或许不清楚,老班主却是提点过梅洲君的。他们先前赴英演出,是受了伶界联合会的嘱托,暗中筹措东北抗日善款的,当时有志于此的戏班还不少,彼此间同气连枝,要是一转头又替日本人大宴宾客了,放在同侪眼中,大失品格不说,就是心里头也是梗着一股气的。 因此老班主并未一口答应下来,而是同龙川寿夫周旋片刻,忽而面露难色,推说方才惊慌失措,把不少行头散失在路上了,鼓师亦不在身边,恐怕唱不出整戏。 龙川寿夫大失所望,却又紧跟着抛出了 花旦隔着玻璃,转过脸来。 一片幽暗中,他眼窝里的胭脂依旧鲜红到了令人悚然的地步,妆面充斥着强烈的失真感,仿佛一株强光照射下的工笔牡丹。那一对眼珠从胭脂深处蛇行出来,忽然不动了。 梅洲君心中一动,在开口的瞬间意识到了什么,悄悄往后退了半步。 那目光并没有落在他身上,而是被窗玻璃截住了,花旦自顾自转侧面孔,神态中给人以强烈的揽镜自怜之感。梅洲君还没想通其中有什么样的玄机,他已经抬起手,用手指反复扫过眼尾,指腹上沾了一团猩红的胭脂。 屋里没有点灯,他竟然在对着一片漆黑的玻璃梳妆! 那手法也跟平时截然不同,手指横扫的动作异常急促,整一幅妆面都被他扯得动荡不止,两边眼角越吊越高,仿佛有一通听不见的锣鼓声在催赶着他登台。 这三更半夜的,哪还有戏让他唱呢? 梅洲君心中微微一惊,一股无法言说的寒意窜到了脊梁骨上。只是没等他有所反应,黑暗中就伸出了一双手,按在花旦的两边眼尾上,用力挑高了。 “眼睛还差点意思,得挑高了才上相。”吴随员幽幽道。 “还没勒头呢,”花旦道,“这个点儿了,怎么还没龙川先生的消息?” 吴随员道:“别急嘛,龙川先生才回来多久,你想想他是什么身份?单请你一个去堂会,够有心的了。” “真只请了我一个?” “放心吧,”吴随员又在他脸上揩了一把,低声道,“越来越滑溜了,是好东西吧?国外的戏子——我听龙川先生说的,都爱用这东西,外敷内服一道用上,等皮肤匀净透亮了,才好上妆哎呦,这是什么东西!” 花旦被他唬了一跳,急忙伸手去摸索自己的眼尾,吴随员翻脸如翻书,连连逼问道:“你用了没有?怎么还有?龙川先生是最看重扮相的,哪有眼角带褶的杨玉环?” 这位花旦眼皮深狭,又长年带妆,难免有些无伤大雅的细褶,被他这么诘问了一番,不免脸上变色,急忙从身上摸出一只铁盒来。那里头碧绿的膏体才刚露出来,梅洲君就闻到了绿茵沉酒奇异的清凉气息,那味道非但不能提神醒脑,反而令他一阵阵晕眩起来,仿佛酒醉一般。 这这绿茵沉酒还能充作外用的膏药?听这两人的口气,仿佛还有增白去皱的效用。 通宵达旦的酒宴龙川寿夫的奇异癖好看人时眼珠偏斜的角度绿茵沉酒药膏妆面众人脸上奇异的血色不能有半点儿褶皱 梅洲君脑中阵阵纠痛,简直像有针芒在拼命闪烁,又被上涌的晕眩感所淹没,无论如何也捉不住寒气的源头。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正思忖间,花旦抖着手,拿指甲盖小心刳了一点儿药膏,还迟疑着不敢用。吴随员却等不及了,抢先剜了一大块碧绿的膏体,十根手指掐住他额角,拼命按揉起来。 那药膏里不知加了什么东西,花旦当场惨叫一声,整个人仿佛被抽了线的活虾,在无形的沸水间血淋淋地抽搐起来。 “不行,药太多了!好冷好热!” 事到如今,吴随员哪里会放他?那一双手连带着胳膊肘一起,死死挟住他的头面部,十指简直要扎进他的各处穴位里。花旦痛苦不堪,死死抠着窗玻璃,整张脸都被挤压得变形了,衬着那一脸的油彩,说不出的狰狞。 吴随员咬牙道:“龙川先生可等不了你太久,这阵疼过了就好了,您就是天上的嫦娥,仙山里的贵妃娘娘,再也老不了了” 花旦也是头一回用这样的猛药,手背上青筋直跳,就连眼白都渗出了一股骇人的血色,也不知哀叫抽搐了多久,应当是翻过那一丛刀尖般的剧痛了,突然一头撞在玻璃上,不动了,目光却有一瞬间的聚焦。 他直勾勾地看向了梅洲君! 也就是在这极为惊悚的一瞬间,梅洲君心中终于掠过了一道灵光。 窗玻璃上太干净了。 在这样的挣扎下,花旦脸孔上的油彩竟然半点儿都没沾染到玻璃上,不,还不止,他甚至连汗都没有出! 这哪里还像是人类的皮肤?反倒像是雪白的缎面,绣着一对黛眉胭脂眼,却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本来面目了。 这种变化显然不是能一朝一夕所能达成的,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无论他怎么回想,都只记得酒席间冷飕飕的薄荷香,连席间众人的面孔也看不清了。 梅洲君心中的悚然终于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花旦哀嚎惨叫了这许久,偏院里却依旧只有着喝酒划拳的吵闹声,没一个出来探听究竟的,这酒真是邪了门了,仿佛是醉在骨头里似的,不知不觉就将人隔绝于世外。 梅洲君虽没能一举摸清吴随员的底细,但显然已经到了箭在弦上的时候了,窗里已经没动静了,只能隐约望见吴随员一手抱着花旦的头顶,低头不知在弄些什么。 梅洲君当即踉跄一步,整个人栽倒在了窗上,撞出了砰的一声响。 这一下可谓先声夺人,吴随员被骇了一跳,猛然抬起头来,梅洲君佯醉支着半边脑袋,接着手腕的掩饰飞快掠了一眼,只见对方手里抓的乃是一支炭笔。 他还在给花旦上妆? 梅洲君不胜酒力,脸上也是货真价实的绯红,好不容易抓着窗框直起身子,那眼神还是涣散的。 “有茶吗?”他低声道,“茶!” 吴随员凝视他片刻,脸上突然泛出了一丝奇异的笑意。 “你倒是送上门来了,眼睛生得这么漂亮,可惜不是个花旦” 梅洲君不耐道:“茶!” 他也是醉得昏了头了,自己伸手在桌上乱抓,那装药的铁盒被他一下打落在地,吴随员竟然也没急着去拾,而是提了一盏小灯,朝他走了过来。 有了这么点微弱的光线,梅洲君看得更清楚了,花旦还侧卧在地上,半边脸雪白细腻到了骇人的地步,隐约能看到炭笔的痕迹,将脸上各大穴道缀连成线,直到没入颈中,活像是一幅经络图。 为了这一眼,梅洲君也付出了些小小的代价,吴随员的阴影投落在他身上的同时,一双手就在他面孔上抚摸起来,那上头显然还有一点残留的膏体,一股极其辛辣的痛楚铁锥般钻进皮肤里,滋味极端难以形容,梅洲君打了个冷颤,险些闷哼出声。 难怪花旦方才会惨叫成那个样子! 梅洲君作势又踉跄了一下,沿着房门软绵绵地滑坐下去,吴随员一时没能拉住他,竟然探出半边身子,去搂他的脖颈。 梅洲君跟没骨头似的,立时朝吴随员的方向倒栽过去,电光石火间,已伸出两指在对方两眼间飞快一抹。 方才偷偷从盒盖里抹来的膏体,就这么被揉进了吴随员眼中! 梅洲君当时已经和老班主学了一些看家本事了,武丑的轻捷身手佐以他天性中的那点儿灵敏,向来是无往而不胜的。眼看吴随员脸色疾变,脸上肌肉因剧痛呈现出了一瞬的紧缩,他抢先一步跃进窗中,一把捂住了吴随员的口鼻,将那一声惨叫精准地扼住了。 到这一步为止,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直到那种酒醉般的麻痹感猛然上涌,数十倍纯度的薄荷香直接作用于大脑中,他的意识甚至还是清醒的,却仿佛跌进了一口深不见底的雪洞中,根本感觉不到自己的肢体。 吴随员的声音就从雪洞的尽头传来。 “真是好胚子” 梅洲君的口述也就到此为止了,后来陆白珩和他针锋相对的时候,没少抓着这一次失手奚落他。 陆白珩兄弟二人,正是在这一个夜晚潜入领事馆的,所见所感和戏班众人截然不同。领事馆正处于相当严密的把守中,外围甚至到了五步一哨的地步,陆白珩甫一踏入就察觉了异常,还以为是自己暴露了行踪。 但他很快就发现,这些岗哨并不是冲他们来的,而更像是对内的看守。 领事馆里有什么东西? 也就是在这时候,他听到了不远处奇异的嬉闹声,像是有人在欢宴饮酒,那种愉快和松弛,简直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放在这铁桶一般森寒的封锁中,说不出的古怪。 陆雪衾侧耳倾听片刻,忽而道:“是那一伙戏子。” 陆白珩恍然大悟,寻一伙戏子过来,可不就是作乐的么?只是龙川寿夫倒是好雅兴,还将人好吃好喝地供起来了。 这个念头只是匆匆一闪,就被一股恶臭冲散了。 这味道他前不久才从狼青犬身上闻到过,已经足够腥臭难闻了,眼下却像是从极度狭小高温的空间里发酵过,那股畜生味儿几乎把每一寸空气都腌渍透了,陆白珩猝不及防,差点没当场吐出来。 果然有犬舍!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他捕捉到了一个极端令人难以理解的事实。宴席和犬舍间,仅仅是一墙之隔,他甚至远远望见铁门半掩着,一片漆黑中,有十几条狼犬夹着尾巴,拱在食盆前,像在撕扯着什么东西。 戏班众人竟然在犬舍和泔水混合发酵出的恶臭中,自顾自饮酒作乐,醺醺然不知今夕何夕。 一时间,他也不知该为龙川寿夫的待客之道惊叹,还是该为戏班众人的大意扼腕了。 他原本计划混入这伙戏子中,好借着乔装打扮脱身,再不济也能在龙川寿夫眼皮底下换得片刻太平,如今撞见这样的景象,却不免踌躇起来。 戏班众人此刻的处境,却是说不出的诡异,要真贸然混入席间,恐怕就连他们也会着了道。 “去找他们的住处,”陆雪衾道,“护住口鼻,小心酒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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