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里除却核桃油之外,还有一股奇异的腥味。 那只手静静等着,等一串仓皇失措的气泡滚出水面。 梅洲君伸手进去,用力揉了一把脸。直到油面上漂起一层红白混杂的粉墨,那只手才卸了力道,转而搭在了他的脊背上。 这算是揣摩中了。 梅洲君两手撑着铜盆,一边咳嗽一边抬起头来,头发全湿透了,脸上一注注猩红惨白的残妆,蜡油般无限凄婉地淌到了颈窝里。 陆雪衾从来都只喜欢他妆面底下的这张脸,有那么点洁癖的意思。 “擦干净。”手的主人道,把一张帕子丢在了他的膝盖上。 梅洲君眼睛都被迷得睁不开了,刚伸手抓住帕子,唇上就是一凉,那两根指头撬开了他的牙关,在齿列上窸窸窣窣游走一圈。 然后叮在他唇上的裂口上,不动了。 冰冷的手指和同样冰冷的嘴唇,像洞穴里交媾的一双蛇。 梅洲君心中寒意大盛,当即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唯恐他又发起疯来。 “原来如此,”陆雪衾道,“先前推三阻四不肯来,这次倒主动请缨,原来是冲着这个。” “这不是替班主分忧么?龙潭虎穴都进去了,想不到还落不得半个好字。” “龙潭虎穴倒不见得,”陆雪衾冷冷道,“我看你是找人逛后军都督府去了。” 梅洲君心里忍不住骂了一句,恨不得把铜盆扣到他脸上,只是强行按捺住了,笑吟吟道:“你这都督不在,谁敢逛你的地方?” 陆雪衾短促地笑了一声。 一片漆黑中,只有呼吸声在急促地回旋,方位变幻莫测。是他的耳垂率先感知到了某种暗藏杀机的寒冷——两根指头抚触上来的瞬间,他仿佛在听一把淬了火的刀。 “跪下。” 他的脊背猛地一跳,整个人如以一种惊人的敏捷从对方怀里滑了出去,一手飞快地探到门把手的位置,用力一扳。 这一串动作几乎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但他一扳之下,才发现掌心握住的并非门把手,而是一支蛰伏已久的蛇牌撸子枪! 枪口抵在他的掌心上。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膛口还在微微发热。 “你想玩这个?”陆雪衾道,一手揽过他的腰,嘴唇追到他的耳垂上,摩挲起来。 他逼得越近,那血腥气越是浓厚。 正巧车一个急停,一盏红灯笼压在车窗边,把搭在铜盆边的绷带照亮了,上头明晃晃的都是脂粉和血污,如吸饱了血的肥硕蚂蝗那样,不时蠕动一下,血水随着车的行驶倒溅出来,滴滴答答往座椅下淌。 梅洲君被这一盆血水恶心得嗓子眼儿直跳,却见陆雪衾拿枪往椅背上敲了敲,道:“下车。” 玉姮娥握着方向盘,道:“大哥,你受了伤,悠着点儿。” 他那双带了妆的眼睛横斜在后视镜里,格外鲜红烂漫的一道,如同古书中饱啖生人血肉的艳鬼一般。 只是那眼神实在说不上善意,警惕之余,兼有一点明晃晃的戏谑,令人颇有芒刺在背之感。 所谓戏子看婊子,应当就是这样的眼神。 梅洲君自顾不暇,没心思和他打这眉眼官司,只在心里暗自思忖,这色胚受了伤,恐怕人事不能了,难怪会打他嘴巴的主意。 混帐东西,呸! 陆雪衾闭目片刻,一手探进他衣服里,捏了捏他的肩胛骨:“果然是翅膀硬了。” 梅洲君伸手按在他脐下,笑了,客客气气道:“彼此彼此。班主,枪不错,借我玩玩?” 此枪和彼枪,陆雪衾当然分得清楚,喉结滚动了一下,全然像是子弹顶上了膛。 玉姮娥忍不住道:“大哥,你猜得果然不错,这家伙半点都不关心你的伤势,这样的白眼狼,你非得留在枕头边?” 梅洲君讶然道:“冤有头,债有主,我们班主铜头铁骨的人物,要是受了伤,肯定得怪枪子儿不长眼,要么就是带去的手下酒囊饭袋,不管用,怎么还怪起我来了?” 玉姮娥握着方向盘的手背青筋一跳,说不过他,颇有恼羞成怒之色。 “你说谁酒囊饭袋!” 梅洲君一见他这反应,心里当即跟明镜似的,知道陆雪衾这伤八成就是被他连累的。 “好啊,我看你心里就是不服,”玉姮娥攒了一口气道,“也不想想,当初是谁带你这破戏班子出蜀的,没了我哥,你们早八百年被龙川寿夫剥了脸皮挂墙上了。你这屁股还是你自个儿捧过来贱卖的,真当没人撞见过” 他这一串洋洋洒洒的旧账还没翻完,椅背上就被踹了一脚。这一下跟滚雷似的,令他浑身都震了一震。 “下去。”陆雪衾喝道。 玉姮娥心里咯噔一声,连忙伸手拉开车门,忍不住回头又横了梅洲君一眼。 这家伙脸上的妆卸干净了,通透如玉璧一般,眼锋似笑非笑地顶了回来。 ——他倒是干净了。 玉姮娥越想越是怒火中烧,脸上那旦角的浓妆,如胶漆一般,把他自个儿憋窒得喘不过气来。这还得怨梅洲君当初那一通枕边风,逼得他不得不出来捏着嗓子登台亮相。 他性子直,向来藏不住事,正要把门重重摔上,却听他哥冷不丁道:“跪下。” 梅洲君这回照做了,只是把一条腿跪在了他双膝之间,顶开了,一手反客为主地抚摸着他的后颈,道:“班主,消消气,吃个橙子?” 陆雪衾审视着他,把嘴唇轻轻贴在了橙子上,连带着他的手指一起。这种调情似的温柔,放在陆雪衾身上,足可令人头皮发麻。 玉姮娥不敢再看,急忙跳下车,把车门轻轻带上了。 也不知道这车里的动静响了多久,玉姮娥只披了件女花褶子,浑身都被露气浸湿了,膝盖和髋骨上的枪伤冷得发麻,筛子那样漏着风,怎一个奇寒透骨了得。 这都是在蜀地留下的旧伤。 他们这一行人,过惯了刀口舔血的日子,一旦心慈手软干起了救人的勾当,总不免反受其伤。 这么一来,他就忍不住把帐算到了梅洲君头上。 最不妙的是,他今个儿头上勒得格外紧衬,两边太阳穴杀猪似的,被揪得生疼,连带着一股蛮横的邪火都在往颅顶冲。就在他头疼欲裂的当口,车门轰然洞开。 门缝里滚出来一只橙子。 橙子皮被撬开了一半,都是尖尖的淡白的春情荡漾的指甲印,深深吃进肉里,大概是胡乱抠挖出来的。金红色汁水从裂口里冒出来一注,像融化的月亮那样浇在地上,腰肢一扭一扭地,往他脚下偎过来了。 他打娘胎里出来就没闻过这么腥臊的橙子。 物似主人形,一窝骚东西。 梅洲君紧随其后,一手搭着车门,干呕了一会儿,把唇角擦干净了。 陆雪衾拿大衣将他起伏的脊背一裹,就这么轻易把人挟带下了车。 “能走?” 梅洲君嗓子哑得厉害,到现在还像是被柴火棍撑开了,一开口就会泄漏底细,因此难得老实地歪靠在他臂弯里,就这么摇一摇头。 玉姮娥看不惯他这姨太太得宠般的架势,冷哼一声,一脚踏在橙子上,连皮带肉碾碎了,这才追了上去。 他把车停在城东的小梨园,一会儿就有人来处理了。 这地方离宝丰社还颇有一段距离,巷道幽深,都是些说不出名字的小铺子,卖些唱戏用的砌末,日常生计全仰仗诸位梨园老板。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但凡是戏台上用得着的,在这地方搜罗一圈,必有所获。 陆雪衾肯亲自过来,自然不是无的放矢。 他要找的人就在小梨园尽头的糊花弄里,左手边第四进,门上装了铜门铃,又吊了支漆木牌,只能隐约看出上头几个蝇头小字。 陆雪衾拿马灯一照,只见上头草草言明:今日谢客,不卖跃虎旗。 梅洲君正歪在他大衣里,撩起这支木牌细打量,就被他下了令:“你唱一段。” 这地方不轻易接待外行人,非得来上一段,才算验明正身了。 梅洲君张一张嘴,只呵出了一片白雾,这才又摸着嗓子装模作样地咳了一阵,哑声道:“不成,早知道你要叫我唱戏,刚刚做什么还叫我吃火?” 他这“吃火”两个字吊在气尾,有气无力的,说不清是有心还是无意。 陆雪衾捏着他的下巴,拿马灯一照,果然嘴里通红一片,软腭都肿了。 梅洲君皱眉避过,一下就把灯拍开了。 “拿乔。”陆雪衾道。 这两人你来我往,旁若无人,玉姮娥忍不住把两只手揣进衣裳里,道:“大哥!” 梅洲君笑道:“我们花旦要亮嗓子了,你何不由着他?” 玉姮娥刚要和他对着龇牙,脚跟上就被踢了一记,当即就打了个激灵,提足了一口丹田气,开腔道:“海岛冰轮初转腾” 他用的是本嗓,这怒发冲冠的一嗓子奔出去,比金鸡报晓还来得亮堂。门里立刻传来一串趿拉着鞋的脚步声,分明是衣冠不整,奈何脚下仓皇,紧接着就是门闩被卸下的一声巨响。 门板这才匆匆拖开半扇,就有个老而犹威的声音从门缝里杀将出来:“别唱啦,我这又不干劁猪的勾当!” “红净,你也忒多废话,也不怕闪了舌头,”玉姮娥不耐道,“把门起开,我们要挑些砌末。” 红净等他们跨进门,转手就把门栓上了,这才引着人往屋里走。 他堂屋里点了灯,照着一张须发皆赤的重枣面,体格魁梧,仿佛刚从绣本上拓下来的,只是年岁终究不饶人,眉梢已经泛起秋霜般的灰白。 他那屋里靠墙堆满了布城布帐,各色大旗方旗卷云般密密匝匝排开,红艳艳绫绢灯笼吊顶,光灿灿无鼻开门刀拄门,鹿鹤同春的绣花幔帐立插在椅背上,人若是盘踞在上头,活脱脱就成了人间假帝相。 只是这诸多杖鼓行头上,都吊了旧木牌,云明价值几何。这人间帝相的威风,一下就显出些待价而沽的凄凉来了。 红净转过头,雷霆般和梅洲君对上了眼神。 金刚怒目,反倒是隐晦的慈悲。 梅洲君把眼神晃开,转而落在了墙边的一幅旧相片上,猛地扎住了。 这是唯一一样不值钱的东西,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当中是个带着残妆的丑角,看得出年纪颇长,须发皆白,双目精光熠熠,余下是各色花团锦簇的生旦净末。 红净道:“武丑,你认得出来吗?” 梅洲君笑道:“怎么认不出来?老班主啊,还有你红净也在上头。” 红净道:“我给他们看,他们全认不出来了。你应当没见过这张,老班主带大伙儿访英的时候照的,那时候可多的是名角儿,哪像现在,破锣嗓子也能挑大轴。” 梅洲君哈哈笑了:“正是,正是!” 玉姮娥瞪他一眼,道:“老匹夫,你说什么?” 红净道:“班主,你挑东西,我一句话不说,两手奉上,可这家伙非充什么花旦,充其量是个臭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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