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吧。” 不出片刻,四姨太就由芳甸搀扶出来了,仅仅是这么几天工夫,她就瘦了一大圈,面色青白,仿佛由蜡布紧紧裹住的一具髑髅,除去那种骨相里固有的凄风苦雨,竟是半点血色也透不出来。 梅老爷道:“老四,你们娘儿俩一路上乘船辛苦了,趁着有空,陪我到岸上走几步。” 四姨太嘴唇翕动,做梦似的抬头望着他:“老爷” 梅老爷道:“芳甸,你从前也都是坐火车的,头一次走水路,吃了不少苦头罢?” 芳甸心中迷惑,也不说话,只拿一双眼睛望着他,她穿的还是一身学生气很重的文明新装,倒大袖底下露出一双纤细的手腕,给人以发育不良的观感。 梅老爷仿佛一夕之间发现女儿如此之瘦弱,握住她的肩膀,和颜悦色道:“你爹爹年轻时候做生意,也是从水路过的,知道乘船的苦头,这白水滩边上的清蒸鲈鱼可是一绝,不能不趁机尝尝,也好补足元气,以备接下来的舟车劳顿。” 芳甸将信将疑,却被他抓着肩膀往岸上走,一时间也无从拒绝,只是没走出几步,就听背后有人操着一口方言叫道:“客人——你们是要过江?” 芳甸下意识回过头去,只见喊话的正是一众船家中的一个,头上缠着白汗巾,看起来颇为敏捷精干。 梅老爷没答他的话,那人朝他们面孔上打量了几眼,叫道:“客人莫嫌我们的船破,眼下江上能动弹的船就这么几只啦!” 梅老爷唇须微动,道:“怎么说?” 几个船家争相道:“船都叫日本人雇走了,一时半会还回不来,最快也得明个儿早上。” “您等得住么?我这船小,却也轻快,现在出发,今晚就能到马鞍口,就是去响马镇,也只消花上一天一夜工夫。” “去,溜儿,有你这么抢生意的?” “客人,您在这儿苦等,也等不出什么花样,还不如乘我们的破船,也不用担心在路上被日本人给拦喽!” “嗬,日本人?” “你们外乡人不知道,这些日本人都是往附近城镇里做生意的,强横得很,这十里八乡数得上名号的船户都跟他们搭上线了,您也别等了。” 梅老爷的眼睛微不可察地眯了一眯,借着捋胡须的动作掩饰过去了。 这点疑窦才刚冒出头,就听见有个声音远远叫唤道:“老爷,您久等了!” 来的除了佣人福清之外,更有一个眼生的年轻人,体格精瘦,偏有一双腕线过裆的猿臂,走路时以肩带肘,甩得虎虎生风,只是面孔青涨,嘴角硬邦邦地噙着一大团淤血,仿佛山间猿怪初化作人形。 芳甸从没见过这么招摇过市的膀子,忍不住轻轻咦了一声。 对方的黑眼珠刷地一声转向她们,又在眼眶里针尖一般小幅度摆动起来,仿佛一种无声的警告似的,芳甸心里打了个突,抓着四姨太的手臂,往后错了一步。 但她旋即意识到,这种注视并非针对她们。方才那几个七嘴八舌的船夫,就在瞬间铺展开去的余光里,忙不迭跳上了各自的渔船,船板一摇一荡,浑如一锅落水的蛤蟆。 “原来是罗管事的东家!” “罗管事,什么风把您吹到滩上来了?” “什么风?”年轻人舔了舔后槽牙,大着舌头道,“当然是我们东家的东风。老爷,我来迟了,多有得罪!” 梅老爷背着两手,眼神光在对方肩肘贲起的肌肉上绕转几周。这位管事显然长年在江上摇橹拉缆绳,这才练就了一副异于常人的臂膀,不消说,自然是行船的能手。 “看样子,罗管事近年来还在亲自掌船啊。” 罗三山道:“这不是生意不景气,得设法添几笔进帐么。您一路上也辛苦了,不如去铺子里坐坐。” “不了,”梅老爷道,“我这还有几十袋上等精盐,是稽核所史蒂芬先生托我顺带带到晋北去的,得尽快卸货,免得路上遭雨。罗管事,船呢?” “老爷,实话不瞒你,您来得不巧。” “罗管事!”管家福平一把拉过他,低声道,“几天前就知会过你,老爷要用船,哪里有让主人家赶巧的事儿?我就问你,船备好了没有?” “咱们商铺的船,我提前准备好了,只是您几位也知道,这水上的事,我做不了主,得看水龙王的脾气。” 福平道:“水龙王?怎么,梅氏的船还要龙王赏饭吃?” 这回出行,是由他全程联络的,他新官上任,本欲在梅老爷面前好生搏个面子,因此忙前忙后,分外尽心,谁知道却出了要命的纰漏,偏偏罗三山还滑不溜手,话里话外都是推搪,又岂能不心急? 这时一开腔,他就自发唱了黑脸,言辞分外咄咄逼人。 “哎,好事多磨嘛。”梅老爷拦断他的话头,微微仰抬起下巴,伸出三根指头抚触着上头冒出来的杂须,这种精心打磨后的镇定由来已久,福平会意过来,立刻从衣兜里取出一柄黄铜镊子。 “老四,你来,把这几根杂的除一除,”梅老爷吩咐道。 四姨太战战兢兢道:“是,老爷,拔哪几根?” 梅老爷一皱眉,没搭理她,转头道:“罗管事,听你说来,这水龙王的码头,还非拜不可了?” “老爷是明白人,”罗三山苦笑道,“从咱们白水滩到马鞍口,三十里水路,得拜两座龙王庙。” “两座?那岂不是各自行云布雨,翻江倒海,都乱了套了?” “四海龙王都是一家嘛,”罗三山道,忽而舒展猿臂,朝远处一指,“老爷,您请看!” 话音刚落,一声堪称凄厉的汽笛声,就从不远处破浪而来。一大股白沫被从中排开,纷纷滚上乱礁,大块玻璃一般摔得粉碎。 一艘精悍的轮船,就这么窜进了众人的视线中,船身新刷了油漆,被江水一洗,哗啦啦地泛着光,鲜亮到了趾高气昂的地步,船身上印着的赫然就是梅氏六瓣梅花的标志。 四姨太正托着梅老爷的下巴,诚惶诚恐地莳弄那几根杂须,这一下却被近在咫尺的汽笛声吓得一哆嗦。 “哎呀!老爷,没伤着你吧” “嘶!”梅老爷吃痛,脸上阴了一阴,却也压着脾气,转头道,“船来了?” 罗三山又苦笑一声,只见那船大摇大摆地在码头边兜转了几圈,当着东家的面鸣笛三声,猛然一个甩尾。 这一串动作堪称来去如风,梅老爷没反应过来,差点就吃了一嘴激溅起来的江水。 “老爷,当心!”福平作势替他挡了一挡,转头诘问道,“罗管事,这是怎么一回事?” 罗三山道:“老爷,这就是要拜的第一座龙王庙了,您可知道,这船上装的是什么货?” 梅老爷把眼睛微微一眯,这船体量颇小,但既然是盐船,就得有些油泼不进,风雨不侵的本事,这时一眼看去,货舱外被篷布挡得严严实实,只有几个商贩打扮的人在其间出入。 篷布被卷起一角,露出里头堆积如山的麻袋来,质地和常用的土麻袋迥异,仿佛是掺了尼龙丝。上头印的字中不中洋不洋,梅老爷零星看懂了几个,当即认出来,这都是日本人的鬼画符。 还没等他看个究竟,这船已经飞快地滑进了江心。 “罗管事,”梅老爷徐徐道,“我们的船,看来是拿来招待了贵客啊。” 罗三山叹气道:“老爷,若是平常的租赁,我们是决计不肯的,只是这伙日本人在江上走私日久,一开始卖的是些廉价色美的洋布,为了避开关税,都是从我们邻近的船户里偷摸租的船,您也知道,这里生意委实不景气,我们是年年赔钱,他们出价又颇高,这这哪有把上门生意往外推的道理,平时不出货的时候,我们的船和人大多是租给他们的。” 梅老爷脸上不见喜怒,只是点头道:“你接着说。” “就这么过了一阵子,这伙日本人卖的花色越来越多,手也越伸越长,什么油盐醋茶都要染指,他们的盐都是精盐,价格又低廉,也不掺多少泥沙,这么一来,我们还有什么活路可言?半个月前,我们船户的人就打定主意,哪怕把船烂在手里,也不往外租了,谁承想——那伙子日本人一言不合,就动起了枪杆子。他们是拿枪顶着我的脑袋,逼我出船啊,老爷!” 罗三山猛然拧过脸来,伸手往嘴角一指,那团淤血被咬肌一举顶起,面孔上的淤青勃勃跳动,仿佛发怒的猿猴一般,好不狰狞可怖。 梅老爷盯了他片刻,嘿地一笑:“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罗三山微微色变,道:“老爷!” “我说的不是你,”梅老爷摆摆手道,“我向来知道你们是最忠心的,不至于做出为财背主的蠢事。” 罗三山面色愈发难看,梅老爷眼风跟剃刀似的一动,福平立刻会意过来,抢先发作道:“罗管事,我们老爷向来心慈,体恤你们的难处,只是你们窝窝囊囊,在日本人处欠下的债,可不能倒让东家背上了。我也把难听的话放在前头,老爷这趟回去,是祭祖,梅家八房老爷都聚齐了,又有稽核所的担子压在肩上,这时辰是一分一秒也误不得,您可听明白了吧?” 罗三山道:“我自然省得,要是为这个,误了东家的大事,我还不如一头撞死在这里!” “你也别夸下海口,寻死觅活,”福平冷冷道,“船呢?” 罗三山叉着两手,侧耳静听片刻,突然道:“来了!” 只见不远处的江面上,驶来了几艘小电船,屁股后头各自拖了条两三米长的驳艇,上了黑漆,油光光的,仿佛肌肉贲张的小公牛一般。这船虽然不大,却也有舱顶遮风避雨,一路驶来轰隆隆作响,船底下碾开两条磅礴的白沫,显然劲力充沛。 这几条小电船都有老练的船夫掌舵,开到码头边整整齐齐停下了。 “这倒是可行,”福平道,“只是这样的船,颠簸起来未免太过厉害。” “您可别小看这几条船,这都是我连夜租来的,前头的水路不好走,处处是暗礁,得用这种小电船才轻便,要是遇着什么要害关头,把后头的驳艇一放,开着电船就走,也有一线生机在,从这儿到马鞍口,用这种船,足够了。老爷,您看” 梅老爷沉吟片刻,道:“看来得分两条船。福平。” 福平道:“您只管吩咐。” “我们的人,大多都是出过海的熟手吧?” “是,福清、福宁、福如都在南洋跟过船,福寿是东海打渔出身的。” “让这几个上电船,看看装不装得下货。拣两条最牢靠的出来。” “是,老爷。” 福平得了令,急急回头使了个眼色,几个佣人从大船下来,暗自将手伸进怀里,调整了枪套的位置,这才跳上小电船,如临大敌般一寸一寸搜查起来。 罗三山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又道:“东家,我们这几个船夫都是熟手,这地方地形险恶,生人还未必走得通,一会儿让他们带路” “不必了,我用不惯,”梅老爷道,“这附近的水路,你都熟吧?” 罗三山道:“我自然会陪同老爷。” 他陪着梅老爷一行,又往电船边上踱了几步,低声道:“老爷,您稍等我片刻,我去取样东西。” 梅老爷一颔首,罗三山眼神一动,擒住了离得最近的一个船夫,轻轻往前一跃,鹞子似的跳在船上。那船夫猝不及防,往后退了一大步,差点没倒栽进水里。 罗三山也不给他退避的机会,只是一勾手,那条奇长的猿臂就锁住了对方的膀子。也不知他说了什么,只见那船夫一脸苦相,拿眼神推避他片刻,终于熬不过了,从头顶上拆下一条脏兮兮的白汗巾来。 罗三山把那条汗巾抓定在手里,又轻轻巧巧跳回了岸上。 梅老爷皱眉道:“这是做什么?” 罗三山悄声道:“老爷,江上行船,有江上的规矩,这就是我方才说的第二座龙王庙了。您往那边山头看。” 他这次指的,乃是江心最窄处,只能隐约看见两峰夹岸对峙,互成犄角之势,宽不过丈余,山上阴森森的树影如罗网般投在水中,再往后就更看不分明了。 “这五里水路,都是激流险滩,格外曲折,奈何自古华山一条路,要往晋北去还非走不可。临水有几个水寨,过去都是晒盐打渔的,近几年都没了活路,索性搞了几条土枪,并几十杆祖辈留下来的长鱼叉。这些人都是些急红了眼的亡命徒,过往的客船都是要照人头交买路钱的,有货的,缴下一半,带了女眷的,留下一两个——要是不交——嘿,直接给您把船撞沉喽,再往暗礁里拉起渔网,坐等着尸首漂下来,搜刮的就是死人钱!这儿来往的都是客船,谁惹得起他们?” “有枪?多少人?” “这可点不清,邻近几个寨子里的青壮,彼此呼应,遇着了肥羊就一哄而上,前几个月县城里还来了人剿匪,连条鱼都没叉到,船倒给掀翻喽!” 梅老爷泰然道:“我们船上都是盐,没什么油水,犯不着跟他们冲撞,真遇上了,他们也是竹篮打水,谁都占不着好处——福平,以和为上,轻易不要动枪,该打点的东西尽早备好。” “是,老爷,依您看,份例是” “做生意嘛,虽说以和为贵,要是贪得多了,也得好好讲讲价。至于女眷么,”梅老爷道,突然倒吸一口冷气,“嘶,老四,你哆嗦什么?” 四姨太脸色煞白,强撑着一口气弯下腰去,把脱手的镊子一把抓住。那柄镊子也不怎么听使唤,就在两根指头间鸟嘴一般哆嗦着。 她体力不支,仅仅是这么个由蹲伏到起身的过程,就令她踉跄一步,眼前一股股涌上金星。芳甸连忙扶住她,转头去看梅老爷。 她那双眼睛肖似其母,轮廓颇美,里头含着的意味就不那么让人痛快了。梅老爷被她一声不吭地顶撞了一下,竟然破天荒地没发怒,只是捋了捋胡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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